第三章 迷途難返

刁項坐在床緣,一手按著仍陷於昏迷的風行烈的額上,另一手伸出三指,搭在他手腕的寸、關、尺三脈上。

和刁夫人、南婆站在一旁的穀倩蓮一顆芳心卜卜狂跳,刁項並非南婆,風行烈的真實情況可以瞞過南婆,卻不一定可以瞞過身為三大邪窟之一的一派之主的刁項。

刁項眼光忽地從風行烈移到穀倩蓮臉上,精芒一閃。

穀倩蓮暗叫糟糕,一顆心差點由口腔跳了出來,若刁項手一吐勁,保證風行烈盡管像貓般有九條性命,也難以活命。

刁項冷冷道:“小姑娘,你對老夫沒有信心嗎?可是怕老夫醫壞了你哥哥?”

穀倩心中一鬆,知道自己那顆心劇烈的跳動,瞞不過刁項的耳朵,幸好他想歪了到別的事上,同時方可看出此人心胸極窄,好勝心重,柔聲應道:“不!小青隻是怕若老爺子也說我大哥無藥可救,那便恐怕天下再也沒有人能救得我大哥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幾句話顯是中聽之極,刁項神情緩和,立了起來,背負著雙手,仰首望往艙頂,皺眉苦思起來。

刁夫人焦急問道:“究竟怎樣了?”

刁項沒有回答,向穀倩蓮道:“令兄是怎樣起病的?”

穀倩蓮鬆了一口氣,看來風行烈傷勢之怪,連刁項也看不透,信口胡謅道:“大哥有一天到山上打獵,不知給什麽東西咬了一口,回家後連續三天寒熱交纏,之後便時好時壞,害到我和娘擔心到不得了,娘還瘦了很多。”說謊乃她穀姑娘的拿手好戲,真是眼也不眨一下,口若懸河。

刁夫人同情地道:“真是可憐!”

刁項拍腿道:“這就對了,我地想到這是中毒的現象,否則經脈怎會如此奇怪,定是熱毒侵經。”

穀倩蓮心中暗罵見你的大頭鬼,但臉上當然要露出崇慕的神色,讚歎道:“老爺子的醫道真高明啊!”

刁項睞了穀倩蓮那對會說話的明眸一眼,湧起豪情,意氣幹雲地道:“熱毒侵經便好辦多了,隻要我以深厚內力,輸入他體內,包保能將熱毒迫出體外,還你一個壯健如牛的大哥。”

穀倩蓮大是後悔,所謂下藥必須對症,若讓刁項將風行烈死馬當活馬醫,也不知會惹來什麽可怕後果,正要砌詞阻止,刁項已抓起風行別的手,便要運功。

幸好刁夫人及時道:“相公!你剛才醫治情兒時已耗費了大量真元,不若休息一晚,明早才動手吧,效果可能會更好一點呢!”

刁項拿著風行烈的手,猶豫半晌,心想其實自己確是半點把握也沒有,要是弄死了這小子,怎樣向這大合夫人眼緣的小姑娘交代?自己的臉子更放到哪裏去?乘機點頭道:“夫人說的是,讓我先去打坐一會。”幹咳兩聲後,出房去了。

刁夫人拉著穀倩蓮在床旁的椅子坐下,南婆則坐在對麵的椅子處,看著兩人。這刁夫人可能武功平常之極,故而這南婆負起了保護她的責任。

穀倩蓮本來擬好的其中一個應變計劃,就是把這刁夫人製著,以作威脅敵人的人質,但有這南婆在,這計劃便難以實行了。

要知魅影劍派乃雙修府的死敵,所以雙修府的人,對魅影劍派的高手知之甚詳,其中有十個人物,特別受到她們的注意,其中一人,就是這南婆,至於刁夫人,則向來不列入他們留心的名單內。

刁夫人微微一笑道:“小青姑娘今年貴庚?許了人家沒有?”

穀倩蓮垂下了頭,含羞答答地道:“小青今年十七,還……還沒有!”

刁夫人喜道:“那就好了,像你這樣既俏麗又冰雪聰明的姑娘,我還沒有見過,更難得是那份孝心。”

穀倩蓮心道:“若你知道是我將你的兒子弄成那樣,看你怎麽說?”想雖是這麽想,但她對這慈愛的刁夫人,由衷地大主好感。

刁夫人滔滔不絕續道:“可惜情兒給壞人弄傷了,否則見到你必然喜歡也來不及,噢!你尚末見過情兒吧,他不但人生得俊,又文武全才,生得這麽一個兒子,我真的也大感滿足了。”

穀倩蓮心中應道:“你不找我麻煩,我也真的大感滿足了。”

船速忽地明顯減緩下來,船身微震。

南婆道:“船到碼頭了。”

“呀!”

叫聲由風行烈處傳來。

三人六隻眼睛齊往風行烈望去。

風行烈扭動了一下,叫道:“穀……”

韓府大廳內。

不舍大師捧著茶杯,一口一口喝著香氣四溢的碧螺春,似乎全未發覺立在他麵前的馬峻聲的存在。

除這一坐一站的兩人外,其他人都避到廳外去,門也掩了起來。

馬峻聲忍不住喚道:“師叔!”

不舍放下空杯,眼中精芒暴射,望向馬峻聲,淡淡道:“峻聲你到哪裏去了?”

馬峻聲知這師叔一向對自己沒有多大好感,心下暗怒,道:“我悶著無聊,出去逛逛吧!師叔!”

不舍微微一笑道:“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馬峻聲弄不清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又見他絲毫沒有要自己坐下來的意思,大不是滋味,勉強應了一聲。他乃馬家堡獨子,自少便受盡父母溺愛,拜於無想僧座下後,不但在少林地位尊崇,在江湖上亦是處處受到逢迎吹捧,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舍這種態度,自然是令他大是不滿,冷冷道:“若師叔沒有什麽話,我想先回後院梳洗,再來向師叔請安。”

不舍垂下目光,沒有說話。

馬峻聲暗忖,你要在我臉前擺架子,我可不吃這一套,大不了有師傅出麵,難道我怕了你不成,轉身往後廳門走去。快到門邊時,後腦風聲響起。

馬峻聲大吃一驚,猛一閃身,一件東西擦頭而過,“拍”一聲嵌進門裏,像門閂般橫卡著兩扇門,卻沒有將門撞開,用動之妙,使人目瞪口呆,原來是一條金光閃閃的令符。

要知若要令符嵌入大門堅實的厚木內,用勁必須至剛至猛,但要不撞開沒有上門的門,則力道又需至陰至柔,現在令符既陷進了木門內,又不撞開木門,顯是兩種相反、立於兩個極端的力量,同時存在於這一擲之內,完全違反了自然的力量,真教人想想也感到那想不通的難過。

不舍的聲音從背後悠悠傳來道:“你認得這少林的‘門法令’嗎?”

馬峻聲驚魂甫定,又再大吃一驚,比之剛才的驚惶有過之而無不及,轉過身來,對著安坐椅上,正喝著第二杯茶的不舍時,俊臉上已沒有了半點血色。

不舍喝道:“還不跪下!”

馬峻聲傲氣全消,“噗”一聲雙膝觸地,像個等候判決的囚犯。

不舍放下茶杯,長身而起,來到跪著的馬峻聲前,冷然道:“現在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若有半字虛言,立殺無赦,你應知道我不舍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

馬峻聲心中一震,想不到不舍竟拿到了少林派內可操門人生死之權的“門法令”,難道連師傅也護我不著,深吸一口氣,壓下驚惶,道:“師叔問吧!”

不舍道:“不過先讓我提醒你,自韓府凶案發生後,我便動用了一切人力物力,深入調查整件事,所以我雖是今天才到,知道的事卻絕不會比任何人少。”

一股冰寒湧上心頭,馬峻聲表麵平靜地道:“師叔問吧!”

不舍轉身,背著他負手仰天一歎道:“你或者會以師叔一向不大喜歡你,其實我對你的期望,絕不會比你師傅對你少,隻不過我看不慣你的驕橫,卻希望這是因年少氣盛,到江湖曆練後便可將這缺點改正,看著你,就像看著當年初涉江湖的自己。”

馬峻聲一呆道:“師叔!”

不舍搖頭苦笑道:“何況我還曾和你父親在鬼王虛若無帳下並肩作戰,為驅趕蒙古人出力,唉!現在蒙人再來了,但我們卻為了小輩的仇殺弄得四分五裂,散沙一盤。”

馬峻聲愕然道:“怎麽我從未曾聽爹提起過認識師叔?”

不舍道:“當年我投軍之時,隱去了門派來曆,爾父當然不知當年的戰友,就是今天的不舍。”想起了往事,無限唏噓地一歎。

馬峻聲這刻對不舍印象大為改觀,已減少了原先完全對抗的心態,想了想道:“師叔,請恕過峻聲不敬之罪。”

不舍道:“你起來吧!”

馬峻聲堅決搖頭,道:“師叔既掣出了‘門法令’,峻聲便跪著接受問話。”

不舍然然半晌,忽爾平靜若止水般淡淡道:“你究竟是為了護著什麽幹下了這麽多蠢事?”

無論不舍問什麽,馬峻聲心內早預備了擬好的答案,獨有這一問令他目瞪口呆,啞口無言,一時不知作如何反應。

不舍道:“其他人或者相信你可以殺死謝青聯,但卻絕不是我不舍。”

馬峻聲至此已招架不住不舍像劍般鋒利的話,叫道:“師叔!”

不舍道:“長白以‘雲行雨飄’身法在八派中輕功稱第一,凡是輕功高明的人,耳朵都特別靈敏,這是因為輕功關鍵處在平衡,而平衡則關乎耳內的耳鼓流穴。所以獨行盜範良極以輕功稱雄天下,耳朵的靈敏度亦是無人能及,以你氣走剛猛沈穩路子的身手,要掩到謝青聯近前而不被他發覺,可說是癡人說夢,我不舍第一個不相信。”

馬峻聲啞口無言,直至這刻,他才發現這一向沉然寡言、鋒芒不露的師叔,才智和識見均到了人的地步,自己比起他來,真不知要算老幾?

不舍續道:“我曾檢驗過謝青聯藥製了的身,那致命的一刀透心而入,割斷心脈,位置準確狠辣,以謝青聯的身法,竟連半分閃避也來不及,即使在他毫無防備下,你也不能做到,何況是個不懂武功的韓府小仆?”

馬峻聲默然不語,也不知心中在轉著什麽念頭。

不舍轉過身來,微微一笑道:“峻聲你告訴我,為何會忽然到韓何去?”

馬峻聲待要回答。

不舍已截住他道:“當然是因為你和謝青聯在濟南遇到了韓清風吧!”接著喟然道:“你知我為何代答此問,因為我怕你會以謊言來回答我。”

馬峻聲愕然張口,呼吸急速,因為他的確想以擬好了的假話來答不舍。在不舍恩威並施下,他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應對能力。

馬峻聲垂下頭,不住喘氣,顯然心內正在天人交戰。

不舍的聲音傳入耳內道:“你和謝青聯本是惺惺相識的好友,表麵看來是因遇到了秦夢瑤,才嫌隙日生,但我想其中實是另有因由,峻聲你可以告訴我嗎?”

馬峻聲頹然往後坐在腳跟上,抬起頭仰望卓立身前的白衣僧,顫聲道:“師叔……師叔……我……”

不舍知道這乃最關鍵的時刻,柔聲道:“你有什麽難題,盡管說出來吧。”

馬峻聲一咬牙,垂下頭,冷硬地道:“韓清風和我們說的隻是普通見麵的閑話,後來遇到夢瑤小姐,如她對韓府名聞天下的武庫很感興趣,這才和她聯袂來此。”

不舍長歎道:“隻是這句話,我便知道你必是曉得韓清風現在的去向,所以不怕他會出來頂證你,峻聲啊!你身為少林新一代最有希望的人,怎還能一錯再錯呀!”

馬峻聲似下了決心,緊抿嘴唇,一句不答,也不反駁,但亦不敢起頭迎接不舍銳利如劍的目光。

不舍聲音轉冷道:“那告訴我,為何韓家五小姐要為你說謊?”

馬峻聲依然不起頭,沉聲道:“她告訴師叔她在說謊嗎?”

不舍微微一笑道:“正因為她咬牙切齒說她不是在說謊,才使人知道她正在說謊,說真話何須那麽費力?”

馬峻聲閉口不答。

不舍緩緩在他身前來回踱步,好一會才道:“負責審問韓柏的牢頭金成起和幾個牢卒,事後都辭去職務,舉家遷移,不知所終。告訴我,是誰令他們這樣做?你將怎樣向長白的人解釋?”

馬峻聲道:“何旗揚告訴我他們不知韓柏一案牽連如此之廣,加上韓柏忽然暴死獄中,連骸也失了蹤影,怕惹禍上身,所以紛紛逃去。至於長白的人相信與否我又有什麽辦法?我沒有殺死謝青聯,就是沒有殺死謝青聯。師叔你剛才也指了出來。”

不舍一聲長歎,搖頭苦笑道:“隻要我一掌拍下,這在八派牽起滔天巨浪的凶案,便立時了結,我真希望我能下得了手。”

馬峻聲回複了冷靜,沉聲道:“師叔要殺要剮,峻聲絕不反抗,若我的死能令八派回複團結,峻聲死不足惜。”

不舍背轉了身,望往高高在上的屋梁,平靜地道:“好!你回房去吧!”

馬峻聲全身一震,不能置信地抬起頭來。

不舍孤高超逸的背影,便若一個無底的深潭,使他看不透,也摸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