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去殯儀館的路不太好走,殯儀館門口的那條必經之路上總是堵車,總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流,其中也許還有幾輛運屍體的車,如果哪輛車不得不塞在一輛運屍車的後麵,司機們就會開始謾罵起這條每一個人都將走上的路。此刻,白璧就坐在這樣一輛出租車上,前麵那輛運屍車像烏龜一樣爬行著,就像是一個垂死的人爬在車流滾滾的路上去火葬場把自己火化。
白璧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現在是3點45分,她是在2點半出門的,葬禮,其實應該說是追悼會4點鍾就要進行了。現在還有15分鍾,如果步行的話也許還能趕上,她在擁擠不前的馬路的中心下車了,快步跑到了人行道上。這條人行道上的大多數人的手臂上都纏著黑紗,他們行色匆匆地走過,表情則未必全都悲傷。
白璧加快了腳步,細細的鞋跟在肮髒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聲響,她穿著一套黑色的套裝,沒有化妝,素麵的感覺還不錯,如果在盤起的黑色長發上再加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許真是一個在古典小說裏出沒的素美人。白璧知道,在舊小說裏,通常這種女子都是剛死了丈夫的年輕寡婦,但她不是,她甚至還沒有結婚。不過她距結婚也不遠了,就在一個月以後,她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然而,這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因為,現在她是去參加她的未婚夫的葬禮。
3點59分,她沒有遲到,及時地跨進了那間舉行葬禮的大廳。人很多,擁擠嘈雜,一些小孩還在打打鬧鬧,她低著頭,默默地走到一個角落裏,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她看到了江河的父母,那是一對來自農村的夫婦,如果江河不死,一個月以後,他們將成為她的公婆。晚年喪子,無疑使這對父母憔悴了許多,她有些猶豫不決,並不是嫌棄他們,而是對那種嚎啕大哭有一種天生的懼怕。
然而,她還是被別人發現了,江河的母親撲過來拉著她的手,哭了起來,老年人的淚水灑在她的手背上,熱熱的,又慢慢地幹涸。這眼淚給了她一種壓力,促使她自己也要流下淚水了,可是現在她流不出一滴眼淚,她不知道一個人是否一定要流出眼淚、呼天搶地、痛哭流涕才能表示內心的悲傷,於是,她有了些許的害怕。
老夫婦說著一種難懂的鄉音,白璧幾乎一句都沒聽懂,不過,看他們的樣子,確實是把她當做他們家庭中的一員了。這個時候,她忽然有些難受,臉上開始泛紅,她意識到整個大廳裏所有的目光都對著她,就好像是在看一個漂亮的寡婦如何給亡夫上墳。
追悼會的儀式正式開始。白璧被他們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個最惹人注目的位置,正麵對著江河的遺像,江河那張富有男子氣的臉正微笑著看著她。她也看著江河的臉,忽然產生了某種錯覺,覺得那並不是一張照片,而是江河本人,他會從照片裏走出來,拉著她的手,輕輕地對她耳語幾句。然而,那畢竟隻是一張鑲著黑邊的遺像。
接下來,江河的父親開始致辭,這回他用了普通話,雖然還是帶著濃重的鄉音,但至少大家都聽懂了。大致是回憶了兒子從一個鄉下的孩子發奮讀書考進了城裏的大學,後來又進入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經曆。最後還提到了兒子再過一個月就要結婚做新郎了,不想卻突遭變故,白發人送黑發人。說著說著,他還說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的都對準了她,好像是在參觀某件東西一樣,這讓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她到現在才明白,此刻在這個大廳裏的眾人眼中,她儼然是死者的未亡人。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竟然成了別人的未亡人,她才隻有23歲,顯然對此不太適應。盡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未婚女人而已。然而現在,她至少要在葬禮上的一個多小時裏,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一個寡婦,這在許多人眼裏看來是她應盡的義務。想到這些,她忽然有了一種委屈感,這種委屈感使她的淚腺在情不自禁中開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濕潤,偶爾溢出眼眶的一些**被她輕輕地擦去了。
接下來,是江河單位的領導,考古研究所的所長致辭。現任所長的名字叫文好古,聽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幹這一行的材料。文好古是白璧的父親生前的同事,白璧還記得小時候文好古經常到她的家裏來,一來就和父親沒完沒了地討論西域史中的某個細節的情景。白璧的父親在她10歲的時候出了車禍死亡,從那以後,文好古似乎就來得更加頻繁,一直照顧著她們孤兒寡女。文好古給江河的悼詞中加了許多冠冕堂皇的字眼,聽上去就像是某份學術報告,然後又誇獎江河年輕有為,學術上很有成就,還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這些白璧幾乎都沒有聽進去,她隻看到文好古那張永遠都沒有表情的臉上安著兩片不停翻動著的嘴唇。
所有的話都講完了以後,音響裏放出了哀樂,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聲中,大家麵對著江河的遺像三鞠躬。那哀樂讓白璧想起十幾前年父親的追悼會上的場麵,那年40歲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親的身邊,緊緊地拽著她母親的衣服,以免讓死者的未亡人倒下。她也隨著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著她,一定不會讓她給自己鞠躬的。於是,她抬起了頭,看著遺像裏的江河。
然後,在哀樂聲中,白璧隨著人們去告別江河的遺體。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掛遺像的黑幕後麵,江河正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材裏。江河的母親一看到兒子就撲到了玻璃上麵,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一副不把棺材裏的人喚醒不罷休的樣子。原來的安靜全被打破了,盡管白璧能夠理解他們,但還是有些頭暈,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靜靜地注視著棺材裏的未婚夫。
江河現在穿著一身新買的進口西裝,頭發梳得油光光的,化妝也化得不錯,隻是臉色蒼白,但他平時就是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所以並不覺得有那種死人的可怕。白璧又換了一個角度看著他,總覺得他會在棺材裏突然睜開眼睛對她微笑。還有他那套西裝,如果他能活到一個月以後,大概也會穿著這套衣服做新郎倌的,而如果到了那個時候,白璧也會穿上白色的婚紗,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適合穿婚紗的,她會站在新婚宴庭的門口,吸引著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現在她吸引著葬禮上所有人目光一樣。在婚禮上,她的公公婆婆也會高興得合不攏嘴,用那外語一般的鄉音說出一長串祝福的話來。而到了他們早已經準備好的新房裏,江河會脫掉他的西裝,還有襯衫、背心,然後,幫她脫下緊繃著的婚紗,撫摸著她的身體,然後……
已經沒有然後了,白璧對自己說,她把心思從遐想中抽出來,重新看著棺材裏的未婚夫。她現在實在想不出江河脫去西裝脫去所有的衣服會是什麽樣,說來也許連自己都不信,她還從來都沒見過江河的身體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裏包裹著的是怎樣的肌肉和皮膚,她希望他有強健的胸腹部和二頭肌,因為他經常參加田野考古經受過鍛煉,如果他沒有結實的肌肉也沒關係,隻希望他盡到應盡的義務就可以了。
怎麽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怔怔地看著江河,自己的嘴裏輕輕地說——你隻是睡著了,是嗎?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愛人死了,她會俯下身去輕吻他的額頭,但是,她對冰涼的玻璃棺材沒有興趣。那些浪漫的故事隻見於騙小女生眼淚的港台電視裏,與她無關。白璧對著棺材裏的他點了點頭,然後,有人來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聲哭喊了起來,驚天動地,然而,誰都無法阻止江河從一個男人變成為一堆灰燼,而且,在成為一堆灰燼之前,江河的身體已經在公安局法醫的解剖台上被開過膛剖過肚了。
永別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著江河進入那個火爐,變成一縷輕煙,變成一堆粉末,清潔的粉末。雖然她是一個非常鎮定的人,然而,還是有些想吐,她徑自離開了這裏。身後,江河的父母還在哭著,其他人都忙著打聽豆腐飯是在哪個飯店。這回,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離去,除了許安多。
在白璧走到殯儀館門口的時候,許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過頭來,看到了一身黑色運動裝的許安多,她輕聲地說:“你好。”
“白璧,你現在還好嗎?”許安多也壓低了聲音,但白璧知道,其實他平時不是這樣說話,許安多是一個不太安分的人,雖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與江河共事,但與江河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說:“算了,別說了。”
許安多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件出土文物,他輕聲地說:“江河出事,我也很難過,我們都沒有想到他就這麽過去了。沒辦法吃到你們的喜酒了,挺遺憾的。”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說話嚴肅一些,總之,這讓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現了許安多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飛馳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後,他把頭盔戴在了白璧頭上,而自己則露著腦袋讓疾風把頭發吹到身後的白璧臉上。
其實,在認識江河之前,她就認識許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許安多開著摩托把她送到了醫院,後來,他就幾乎每天都來給她送花。但白璧對他卻沒什麽感覺,有一次她被許安多硬拉著參加了一個生日聚會,在那次聚會裏,她認識了江河。從此以後,江河就進入了她的生活,關於這件事,許安多至今仍後悔為什麽要把白璧帶到那個聚會上讓她和江河認識。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可是拿起聽筒對方卻始終不說話,我知道那個電話一定是江河打來的,我猜出了什麽事,不然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打電話。後來我給他家裏打電話,沒有人接,我又把電話打到研究所裏,依然沒有人接。沒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頓了,也許是不願意在許安多麵前說過多的話。
許安多點點頭說:“你別難過了,也許這就是命。”
白璧覺得他的話與他的性格不一樣,也許還隱藏著什麽,問他:“你怎麽也說這種話?”在她的印象裏,許安多是一個從來不相信命運的人,事實上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敢獨自一個人守著古墓值班過夜的人。
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說:“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發生的一些事,我們都改變了許多,我也變了,特別是江河出事以後。”白璧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飄忽不定。
“發生了什麽事,江河瞞著我,你也瞞著我,告訴我,快告訴我。”白璧追問著。
“不,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麽?”
許安多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我還有些急事,先走了。”然後他立刻轉身走到了大門外,門外停著他的那輛紅色國產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頭盔,腳下一蹬,排氣口“撲撲撲”地響了起來。
白璧還想說些什麽,她看到許安多又回過了頭來,似乎是給了她一個表示歉意的眼神,然後大聲地說了一句再見。接著就駕著摩托上了馬路,現在天色已近昏黑,馬路上的塞車已經緩解了,紅色的摩托像一道閃電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許江河的父母還在等著她一起吃豆腐飯,但她是不會去的。她知道江河也不會在乎這些,她抬起頭,望著殯儀館上空的烏雲,她想,也許此刻江河正躲在那朵烏雲裏看著她。
現在去哪裏?白璧輕輕地對自己說。
夜色將至,一襲黑衣的她穿梭在這個城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