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
■蔡駿
現在是午時三刻,驗明了正身,監斬官一聲令下,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我的人頭已經落地,不是我趴到了地上,而是身體與頭顱分了家,也就是說,我被砍了腦袋。
但奇怪的是,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死了,我能肯定的是,我的靈魂至少目前還沒有出竅,他實在太留戀我的肉體了,以至於賴在我的頭顱中不肯走。還好,他沒有留在我的胸口,否則我得用肺來思考了。
劊子手的大刀剛剛沾到我的脖子的時候,我的確是在害怕地發抖,你們可千萬不要笑我。從鋒利的刀口接觸我到離開我,這中間不足半秒,可我的生命已經從量變到質變了。接下來,我發現自己處於一種自由落體的感覺,我開始在空中旋轉,在旋轉中,我見到了我的身體,這身體我是多麽熟悉啊,而現在,他已經不再屬於我了。而我的脖子的橫剖麵,則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裏正在不斷地噴著血,濺了那忠厚老實的劊子手兄弟一身。而我的四肢則在手舞足蹈,仿佛在跳舞,也像是在打拳。突然,我的嘴巴啃到了一塊泥土,這真讓人難過,我的人頭落地了,但以這種方式實在有失體麵。我在地上彈了幾下,直到我的位置正了為止,還好,現在我淨剩下的這麽一小截脖子端端正正地接在地麵上,避免了我所深為擔憂的上下顛倒或是滾來滾去被人當球踢的可怕局麵。
再見了,我的身體,現在你正被他們拖走,運氣好的話也許是去埋葬,運氣不好的話隻能是去喂狗了。身體離開了我的視野,剩下的隻有我的一大攤血,在不知疲倦地流淌著,最後它們將滲入泥土,滋潤那些可愛的小草。
正當我在地上思緒萬千的時候,不知哪位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拎了起來。然後我不斷地晃晃悠悠,仿佛是在天上飛,我隻能看到那家夥的腰帶,我想出口罵他,可我的聲帶一半留在了這,一半留在了我的身體中,輸送氣流的肺與氣管也與我永別了,所以,我隻能向他幹瞪眼。
我被掛在了城門上,一根細細的繩子一端係著城垛,一端係著我的頭發。在我的下巴下麵幾尺就是城門了。京城還算是繁華,南來北往的人總是要從我的下麵穿過,他們每個人都要注視我一番,當然,我也要注視他們一番。這些男男女女有的對我投來不屑一顧的目光;有的大吃一驚,然後摸摸自己的脖子,這種人多數是我的同類;也有的搖頭歎息,以我為反麵教材教育後世千秋萬代;還有一二文人墨客借機詩性大發,吟詠一番人生短暫;更有甚者,見到我就朝我吐口唾沫,幸虧我被掛在高處,否則早就被唾沫淹沒了。
太陽把我照得暈頭轉向,成群結隊的蒼蠅已經開始向我進攻,它們嗡嗡地扇著翅膀,可能是把我當成了一堆屎。更可怕的是,有幾隻惡心的蛆蟲鑽進了我的頭顱,瘋狂地啃噬著我的口腔和腦子,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也許這就是徹底腐爛的前兆。一想到我的腦袋即將變成一具臭氣熏天的骷髏頭,中間還住著一個不散的陰魂,我就為城市的環境衛生而擔憂。
漫長的一天即將過去了,夕陽如血,也如同我的頭顱。我發覺夕陽的確與現在的我類似,都是一個沒有身體的圓球,隻不過它掛在天上,我掛在城門上。
入夜以後,許多鬼魂在我的周圍出沒,他們似乎非常同情我,對我的悲慘遭遇表示同情。但我不想理會他們,我隻有一個願望,讓我的靈魂快一些出竅吧。
我趕走了那些孤魂野鬼,隻想一個人靜一靜。我還是有感覺的,晚風吹過我的麵頰,讓一種徹骨的寒冷貫穿於我的頭顱深處。我不痛苦,真的,不痛苦。
但是,我突然又徹骨地痛苦了起來。
我想到了—她。
不知什麽時候,一彎如鉤的新月掛上了中天,高高的宮牆下,執戟的羽林郎們都困倦了,他們沒注意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紅牆碧瓦中閃了出來。白色的影子在你們的麵前忽隱忽現,輕輕地穿越宵禁的街道,讓人以為是神出鬼沒的幽靈。她的腳步仿佛是絲綢做的,輕得沒有一點聲音,你們隻能聽見夜的深處發出的回響。
現在能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白色的背影,在一片徹底的黑夜中特別顯眼,可在宵禁的夜晚,她正被活著的人們所遺忘。
還是背影,但可以靠近一些看,白色的素衣包裹著的是一個撩人的身體,那身體有著完美的曲線,完美無缺的起伏就像暗夜裏的雲。所以,你們很幸運,請把焦點從她細細的腰肢調整到她的頭發,盤起的頭發,悄悄閃著光澤。但是,你們不能胡思亂想,因為這身體,永遠隻屬於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
如果她允許,你們也許可以見到她的側麵,這樣的話,就可以看清她的全部身材,那簡直就不是人間所能有的。她終於來到了城門下,盯著那顆懸掛著的人頭,她此刻依舊鎮定自若,平靜地注視著那張熟悉的臉。
城門下的一個年輕衛兵已經熟睡了,也許他正夢到自己思念的女孩。而你們所看到的白衣女子輕輕地繞過了衛兵,走上了城門。她來到高高的城垛邊,整個城池和城中央巍峨莊嚴的宮殿都在眼前。你們可以順著長長的城牆根子看過來,看到她緩緩拿起吊著人頭的繩子,直到把那顆人頭捧在懷中。
我現在躺在她的懷中,從她的胸脯深處發出的一種強烈的誘人氣味滲入我冰冷的鼻孔。她的雙手是那樣溫暖,緊緊地捧著我,可再也無法把我的皮膚溫熱。她用力地把我深深埋入她的身體,仿佛要把她的胸口當作埋葬我的墓地。我的臉深深陷入其中,什麽都看不見,一片絕對的黑暗中,我突然發現眼前閃過一道亮光,亮得讓人目眩,那是她的心,是的,我看見了她的心。
你們也許在為這場麵而渾身發抖吧。這女子穿的一襲白衣其實是奔喪的孝服,已被那顆人頭上殘留的血漬擦上了幾點,宛若幾朵絕美的花。她抱得那樣緊,仿佛抱著她的生命。
月光下,你們終於可以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張美得足以傾城傾國的臉,就像是剛從古典壁畫中走出來似的。也許你們每個人都有上前碰一碰她的願望,你們將為她的臉而永生難忘。但現在,她的臉有些蒼白,麵無血色,可對有些人來說,這樣反而顯得更有**力,這是一種淒慘到了極點的美。
血淋淋的頭顱在她的懷中藏了很久,她漸漸地把人頭向上移,移過她白皙的脖子,玲瓏的下巴,胭脂般的紅唇,直而細的鼻梁,兩泓深潭似的眼睛,九節蘭似的眉毛和雲鬢纏繞的光滑額頭。你們吃驚地發現,她大膽地與死人的頭顱對視著,雙手托著帶血的人頭下端。她一點都不害怕,平靜地看著對方。
那顆人頭的表情其實相當安詳,仿佛沒有一絲痛苦,嘴角似乎還帶有微笑,隻是雙眼一直睜開,好像在盯著她看。在月光下,你們如果有膽量的話,可以看到這張瘦削的臉一片慘白,但又並非你們想象中那樣可怕。
我允許你們看我的臉。
她的雙手帶著我向上移動,我感到自己如一葉小舟,駛過了一層層起伏的波浪。終於,我和她四目對視著。她不哭,她麵無表情,但我知道她悲傷到了極點,所以,她現在也美到了極點,尤其是她穿的一身守節的素衣更襯托了這種美。
我想讓她知道我正看著她,就像現在她看著我,我一切都明白,但我被迫沉默。
她的嘴唇真熱啊。
你們不該偷窺到白衣女子吻了那顆人頭。
沒錯,她的火熱的嘴唇正與那死去的嘴唇緊緊貼在了一起。死人的嘴唇一片冰冷,這冰冷同時也刺穿了她的皮膚。可她不介意,好像那個人還活著,還是那個溫暖了她的嘴唇的人,隻不過現在他著涼了,他會在火熱的紅唇邊蘇醒的。會嗎?
長吻持續了很久,最後女子還是鬆開了自己的嘴。然後輕輕地對他耳語了幾句。
不許你們偷聽。
“我們回家吧。”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了這句話。這聲音與一個月前、一年前,甚至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樣,極富磁性,就像一塊磁鐵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她把我捧在懷裏,走下了城門,年輕的衛兵依然在夢鄉深處。她雙手托著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涼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仿佛看到了燈光。
你們繼續跟著她,穿過荒原,有一大片漫山遍野人跡罕至的竹林,在竹林的深處,有一間草廬,她走進草廬,點亮了一盞油燈,朦朧閃爍的燈光使你們可以看到屋子裏鋪著幾張草席,擺著一副案幾,除此以外隻有一個盛滿了熱水的大木桶。油燈下的她似乎有了幾絲血色,她點燃了一束珍稀的天竺香料,散發出一種濃烈的香味,這香味很快就驅散了死人頭顱的惡臭,從而也可以讓你們的鼻子好過一些。然後她輕輕地把人頭浸入水桶中,仔細地為他洗頭,當然,這對一個人頭來說等於就是洗澡了。已凝結的血接觸到了熱水又化了開來,水桶中變得一片殷紅。
水,滿世界的水浸滿了我的頭顱。這水冒著熱氣,從我脖子的切口直灌入我的口腔和腦子,水淹沒了我的全部,淹沒了我的靈魂。別以為我會在水中掙紮,事實是我的靈魂正快樂地在水中遊泳。而那些可惡的蛆蟲則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燙死了,它們的屍體從我的脖子下流了出去。我僅存的肉體和我的靈魂都在水中感到了無限的暢快,我們誕生於水,又回歸於水,水是生命,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們在恐懼中發抖吧,看著她把人頭洗完,再用毛巾擦幹。現在那人頭幹幹淨淨的,兩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沒有身體,也許你們還會以為那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大活人呢。接著她又為他梳頭。她從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極其精致。她梳得很仔細,雖然油燈如豆,但每一根頭發都能分辨出來。過去她常為他梳頭,通常是在沐浴之後,他長長的頭發一直披散到腰際,梳頭有時要持續一個時辰之久。以往她會溫柔地分開他的頭發,浴後的頭發濕濕地冒著熱氣,溫順地被她的木梳征服。這中間他們一言不發,靜靜地享受著。在她為他梳完頭後,他又會為她梳頭,又是一個時辰。這些你們不必知道,你們現在隻會感到死人頭發的可怕,不會察覺到她依舊是用著那雙溫柔的手,一切都與過去一樣,隻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舍的身體,再也不能為她梳頭了。
終於梳完了,她為他挽了一個流行的發髻,輕輕地把他放在案幾上。接下來,她開始脫下自己沾上血汙的那身白衣,變得一絲不掛。非禮勿視,如果你們還講道德的話,請不要看了,離開這裏,永遠離開這裏。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看著她光滑的身體,在油燈下泛著一種奇特的紅光,她仿佛變成了一團紅色的火,在新換的一桶熱水中浸泡著。她身上的這團火曾灼熱地燃燒過我,現在依然在燃燒我。過了許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躺倒在草席上,她帶著我入夢。在夢中,我們說話了。
當我重新看到這世界的時候,我能感到我的臉頰上,有一種發燙的**在滾動著,這是她的淚水。陽光透過竹葉和窗欞,闖進我的瞳孔中,我隱居的靈魂被它打動。
我被進行了全麵的防腐處理:首先我的頭顱內部的所有雜質都被清除了,隻剩下口腔、鼻腔和腦子;然後我被浸泡在酒精與水銀中,讓這兩種**滲透到我每一寸皮膚與組織;接著她又往我的腦袋裏塞了許多不知名的香料與草藥,這些東西有的是專門從遙遠而神秘的國度運來的,有的則是她從深山老林中采集而來的,總之這幾十種珍稀材料再加上一種幾乎失傳了的絕密配方經她的精心調製已成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藥,被安放在我頭顱深處的許多角落。這一切都是她親手完成的。最後,我的脖子上那塊碗大的疤被她用一張精致的鐵皮包了起來,鐵皮內側還貼了一層金箔,以確保永不生鏽。
從此以後,我變成了一個木乃伊。
我不知道木乃伊意味著什麽,尤其像我這種陰魂不散的特殊情況。我的靈魂早就應該出竅了,可他也許將永遠居住在我這個千年不化萬年不朽的頭顱中。別人是不是也與我一樣?反正這種事一個人隻能經曆那麽一次,至於是不是人們平時所說的那樣,那就隻有像我這樣的過來人知道了,可一旦人頭落地了,又怎麽才能把真相大白於天下呢?我是該慶幸還是悲傷?我究竟算是英年早逝還是長生不老?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宛如一個躺在**的癱瘓者,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剩下的隻有敏銳的感覺和胡思亂想。她來了,還是一身白衣,她捧著我走出草廬,帶著我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鮮空氣,隻可惜我連肺都沒了,實在無法享受空氣。竹林中充滿了鳥鳴,迎麵吹來濕潤的風,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盡管我已經沒有心了。以後的生活也許就是這樣度過的,可她呢?我注視著她,突然心如刀絞。
在我木乃伊生涯的第一天,我的靈魂已淚流滿麵。
十年以後的一個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燈會,全城萬人空巷。
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們中的一個會看到一個三十歲的美麗少婦拎著一個蓋著的竹籃看燈。她美得驚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成熟的魅力。她使你著迷,你不得不尾隨在她身後,哪怕你是一個道德高尚的謙謙君子,都無法自已。人很多,站在後麵的許多人都踮著腳看,有的人把小孩舉起放在頭頂,你卻看到那白衣少婦把竹籃高高地舉過頭頂。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也許就是你,當然就算你是有心的也可以被原諒。竹籃被撞到了地上,你驚奇地發現,居然從竹籃裏滾出了一顆年輕男子的人頭,幾乎把你嚇暈過去。同時,人們都被嚇壞了,女人們高聲尖叫,孩子們一片啼哭,人們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去報官。但你卻壯著膽子躲起來偷看,隻見少婦小心地捧起了人頭,滿臉關切地對人頭說:“摔疼了沒有?”語氣溫柔,就好像你的妻子對你說話一樣。她輕輕地把人頭放進了竹籃裏,重新蓋好,快步離開了這裏,出城去了。你的好奇心使你繼續勇敢地跟著她,走了很遠,直到一片無邊無際的莽莽竹林,古人說,“遇林莫入”,你終於退縮了。她帶我去看了元宵燈會,她明白我活著的時候一直都很熱衷於燈會。但還是給人們發現了。
我已經做了十年木乃伊,我開始習慣了我的生活,雖然我宛如一個囚徒,失去了身體,反而更讓我沉浸於一種靈魂的思考中。我發覺我們每個人自誕生的那天起,就被判了無期徒刑,終身要囚禁在肉體的枷鎖中。肉體是靈魂的起源,同時也是靈魂的歸宿,靈魂永遠都無法掙脫肉體,就如魚永遠都無法離開水,當然,我是個特例,但我的靈魂也無法離開我早已死亡了的頭顱。
又過了十年,又一個月光如洗的夜晚。
在這十年中的每一天,你都無法忘記十年前的元宵燈會上見過的那個白衣女子,你幾乎每夜都夢到她,還有那顆人頭。這是怎麽一回事?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終於在今夜,這強烈的衝動使你走進了那片廣闊的竹林。
你迷路了,在無邊無際的竹林中,你失去了方向,你開始近乎絕望起來,你後悔自己為什麽要被十年前那與你毫無關係的女人而著迷,是她的美麗,還是她的神秘。你仰頭問天,隻準備等死。
突然,你聽到了一種絕美的琴聲,從竹林的深處,你循音而去,淒涼的古琴聲把你們帶到了音樂的源泉。還是那個白衣女子,隻不過如今她已是四十歲的女人了,不可抗拒的歲月在她美麗的臉上刻畫著痕跡。她正全神貫注地彈奏著一曲七弦琴。令你大吃一驚的是,在她的正對麵,擺放著一顆人頭,竟與十年前元宵節上看到的人頭一模一樣,還是那張年輕的臉,沒有一絲改變。
你明白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七弦琴更優雅的樂器了,這張由桐木做成的三尺六寸六分的神奇之物差不多濃縮了整個古典的中國。在這樣的夜晚,由這樣的人和這樣的琴所奏出的是一種怎樣的旋律呢?你一定陶醉了吧,正如古人說的,“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如果不是那顆令你毛骨悚然的人頭存在,說不定你會擊節叫好的。
突然,琴弦斷了,一定有人偷聽,我的耳邊傳來了有人落荒而逃的聲音。
“別去理他。”她輕輕地對我說。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動人,隻是她已經開始老了,而我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張年輕的臉。現在的她和我在一起,宛如母與子,這其實對她很殘忍。
二十年來,我的靈魂鎖在我的頭顱中無所事事,我隻有以寫詩來打發時光,截止今晚,我已在我的大腦皮層上記錄了三萬七千四百零九首詩。我相信其中有不少足以稱為千古絕唱,但它們注定了不可能流傳後世,這很遺憾。
自打你在那晚奇跡般地逃出了竹林,又不知不覺地過了三十多年,你已經很老很老了,你忘不了那片竹林,於是你決定在臨死前再去看一看。你在竹林中找了很久很久,終於找到了一間草廬,草廬的門口坐著一個老太婆,駝著背,滿頭白發,一臉皺紋,牙齒似乎都掉光了,雖然現在她已醜陋不堪,但你一眼就認出了那件白衣。一定是她。你明白,她撩人心動的歲月早已過去了。
你看見她拄著一根竹杖艱難地站了起來,她似乎連路都走不動了,她捧起了一顆人頭。天哪,還是四十多年前元宵節中見到的那顆人頭,還是那麽年輕,看上去隻有二十來歲,就像是她的孫子,或是重孫,依然是完好無損,仿佛是剛剛被砍下來的。不知是著了什麽魔法,還是真的遇上了駐顏有術的神仙。
她對你說話了,她要求你把她和這顆人頭給一起埋了。
你無法拒絕。
你照辦了。
她抱著這顆神奇的人頭,躺進了你挖的墳墓,然後,你埋葬了他們。
我在她的懷中,她年邁的雙手緊緊抱著我,一個老頭把土鏟到我們的身上。漸漸地,我什麽都看不見了,她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她屏著最後的一口氣,輕輕地說—“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也許五百年,也許一千年,緊緊抱住我的那個人早已變成了一堆枯骨。
突然有一天,陽光再次照射進了我的瞳孔,我的靈魂再次被喚醒。有人把我托出了泥土,他們驚叫著,他們穿著奇特的服裝,他們以驚訝的目光注視著我。
他們是考古隊。
現在是公元2000年,你們可以在一家博物館中找到一個古代人頭的木乃伊,被陳列在一個受到嚴密保護的防彈玻璃櫥窗中。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人頭,一旁的講解員在向源源不斷而來一睹古人風采的參觀者們講解道:他是我國的國寶,保存之好可說是世界之最,遠遠超過了埃及法老或是其他的木乃伊,說明了我國古代的防腐術已達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水平,至於其中的方法和原因,各國的科學家仍在繼續研究,同時出土的還有一具老年女性的遺骸,等等。
在博物館中涅磐永生的我突然見到了一個女子,穿著白色的衣服,長著那張陪伴我一生的臉,和她太像了。
白衣的女子走到我的麵前,隔著玻璃仔細地看著我,我仿佛能從她的瞳孔中看到什麽,她看了許久,好像有什麽話要說,最後又沒有開口。她終於走開了,和一個年輕的男子手拉著手,那男子就是你。
你聽到她對你說:“真奇怪,過去我好像在夢中見過他。”
“見過誰?”“他,那顆人頭。”
請你告訴她—這是愛人的頭顱。
寫於2000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