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隻活一百年

“隻是想確認一件事而已。”

尤金拔出腰間裝飾用的精靈匕首,緩緩靠近已經聽不到他說話的夏爾。她隻感覺到光和影在旋轉,飛速的、瘋狂的旋轉,身體變得軟綿綿的,沒有一絲氣力。

好不容易適應了這種眩暈後,雙眼觸目所及的卻是另一副陌生的場景。

充斥著銀色光輝的城市,宏偉壯麗更甚伊森格雷。

純精靈的建築風格讓這座被銀葉樹包圍的城市更顯華美。

在城市上空飄浮著一座麵積不小的圓形建築,比下方的城市更為奢華,有種與世隔絕的淒世之美。

最高層的黑色高塔發出暗紅的光芒,有如水中漣漪一波接一波向遠方擴散,為這座皇宮般的建築憑添了幾份神秘。

這裏……是哪兒?

腦子一片混亂,夏爾不明白她怎麽會突然跳躍到這座城市的。

她不是已經被尤金下了麻藥嗎?

伸展一下四肢,感覺異常輕盈,絲毫沒有沉重感。

猛地,夏爾明白了。

她再次進入別人的記憶裏,而現在所看到的影象,是尤金的。

借由身體上的接觸,可以在被接觸者意識最薄弱的時候窺探腦海或心裏的記憶。能力雖然很便利,卻不能收放自如地控製,這也是夏爾最感頭痛的地方。

這裏一定是東大陸的榮耀王城,尤金的故鄉。

看到滿城的銀光,夏爾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梅裏。

她不止一次看到過關於這座城市的記載,書上說的滿城銀輝必定就是她所看到景象。

整個城市包裹在一片銀色輝光之中,如夢似幻,確實非常漂亮。

目光落在像皇宮一樣宏偉的浮空建築上,夏爾被那裏散發出的光亮所吸引,她驅動浮在空中的軀體向發光處靠近。

遠遠地,就看到在一處半敞的庭院裏站立著三個人。

咦?!

竟然是母親那位名為莫亞的雙黑朋友。

呈三角型站位的上方,是不時會到大公府來探望母親的友人。依然是一襲黑色長袍,襯著黑發黑眼,宛如夜的女神一樣神秘、豔麗。

左邊站著一名看起來有些眼熟的男子,麵容冷峻的他手中還懷抱著一個嬰孩,紅發赤眸分外的惹眼。

咦,這不是那個沒名字的法師記憶裏的紅龍嗎,他怎麽也會在尤金的記憶裏?

視線往後一掃,夏爾看到了站在右方的尤金。

雖然發色變成如夜般深黑,但那張臉、那副眼罩,錯不了,就是他!

“準備好了嗎?”

和尤金一樣張揚且自信的語調在空氣中蔓延開來,雙黑女子的目光掃向麵無表情的半精靈,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路德維西!”

在她的責問下,尤金不情願地褪下身上的長袍,用匕首劃破自己胸口,流淌出的鮮血在他腳下逐漸形成一個圓型的法陣。

懷抱嬰孩的紅發男子將手中的孩子舉起,在一連竄快速而模糊不清的龍語中,夏爾隻聽到了菲莉西婭、路德維西、血契、心髒等模糊的詞句。

接著,接下來是令她震驚的一幕。

紅發男子以指尖劃破嬰孩的胸口,在咒文的作用下,從孩子的胸腔裏取出一半的心髒。

看著還在嘭嘭跳動的半顆心,她感到一陣惡寒。

“你還在猶豫什麽?”見尤金滿臉的抗拒,遲遲不肯去接遞給自己的半顆心,莫亞沉聲喝問。

“母親,我有足夠的力量來抗衡自己的命運。”帶有反駁的回答隻換來更多的斥責。

“別忘了你的父親也曾一度被選為祭祀的對象,會做這樣的決定也是無可奈何。我想救你,路德維西。我不希望我辛苦從龍神那裏爭取並撫養長大的孩子,最終成為延緩世界破滅的祭品。”

“為什麽不聯合其他人推翻這個討厭的神祇?”鮮血還在流淌,可尤金卻視若無睹。

“龍神是安尼西亞的存在之源,如果他死了,這個世界也就崩潰了。和黑德蘭爾一樣,變成一個破滅的虛無空間,這是我最不願見到的。”

“沒有破滅,哪兒來的新生!”尤金偏執的念頭讓其他兩人連連搖頭。

“做選擇吧,是苟延殘喘的活下去,還是轟轟烈烈的死去。”紅發男子古井無波的表情將尤金麵上的狂熱澆滅,他低下頭久久不語。

“既然你選擇沉默,我就視為同意了。”紅發男子的舉止帶有一點粗魯,將還在跳動的半顆心塞進了尤金胸前的傷口。

然後,半精靈麵色痛苦的跪倒,從他的側麵,夏爾看到了一張滿是不甘的臉。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表情,充滿了痛苦和憤怒,甚至……還有絕望。

看到這一幕,夏爾覺得自己的胸口好象也開始疼痛起來。

難忍的巨痛讓她再沒精力去窺視不屬於現在的記憶,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旋轉。

尤金、莫亞、紅發男子,以及那個沒看清容貌的嬰孩。

皇宮、城市、銀樹,輝光……

所有的一切變成了閃著五彩光芒的旋渦,將她吸了進去。

在另人眩暈的旋轉過後,夏爾的意識終於返回自己的身體。

從半閉的眼裏,她看到尤金半跪在身側,白皙的雙手正緊捂住胸口,那裏有一道深深的傷痕,正迸流出大量的鮮血,一如剛才在他記憶中看到的場景。

“你究竟想幹什麽?”原本華麗的衣物淩亂地散落了一地,胸前被開了一個大口子,深可見骨的傷痕血流不止。

尤金皺著眉,與夏爾同樣位置的傷奪去了他平日的跋扈。

“我該叫你尤金,還是路德維西?”

這句話終於引起了尤金的關注,他從失神狀態回過神來,對於夏爾的質問隻是發出不宵的冷哼。

“路德維西是我父親的族姓,尤金是母親為我取的昵稱,兩個都算是我的名。”

“我還叫你尤金。”流出的鮮血染浸染了地板,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夏爾固執的問著同一句話;“告訴我,你究竟想幹什麽?”

注視著與自己鮮血融合在一起的那灘深紅色的血漬,尤金扯動嘴角,好半天才回答;“隻是想對命運做又一次無力的抗爭,卻無奈的發現,依然無法扭轉命運既定的軌道。”

“和父親有關嗎……”聽他這麽說,夏爾收斂起自己的憤怒。

或許……這個總是以可怕與恐怖示人的半精靈並沒有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麽壞。

“你的父親將我選做了祭品,我不甘心自己必死的命運,就是如此而已。”似乎不願多談,尤金非常簡要的做了闡述。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還有這個……”指著自己被開了個大口子的身體,夏爾相信在尤金記憶裏看到的那個嬰孩就是自己。

“我不會告訴你的,即便是說了,你額上的時之刻也會把你不該知道的辛密消去。一天,或是一個月後,你將不再記得這段時間裏所發生過的事,我不想做這種無意義的事,而且真相也會帶來痛苦,你還是保持現在的狀態比較好。”說話間,尤金身上的傷口開始愈合,如同施展了最高級的恢複法術般,除了破損、腐蝕的衣服,他的身體沒有留下任何疤痕。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夏爾苦笑,並停從地上站起的舉動;“如果你是父親的祭品的話,那我就是母親的。”

這番話令尤金猛地抬頭,似乎不太相信她剛才所說的話。

“難以置信是嗎?”將目光投向天花板,夏爾說出了一直隱藏在心裏沒有向任何人訴說的秘密;“好多年前,一次我在躲避亞德爾的所謂武技教學時,偷聽到了父親與母親的談話。”

尤記得當時聽到父親說自己不過是為了給母親做祭品才留下時的傷心,真是用語言無法形容。

整整一個月,她都將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地下室,獨自啃食對死亡的恐懼,對親情失望的悲傷,以及對命運無力反抗的不甘。

“不甘又能怎樣,悲傷又能如何。父親是不會改變決定的,連母親都做不到的事,我不會認為我有能力完成。”夏爾深深的歎了口氣,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想起這段痛苦的記憶,卻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溫。

“你就沒想過要反抗嗎?”對於夏爾對自己命運的順從,尤金簡直不能想象。

“想過……怎麽可能沒想過。但是,和人類相比,長生種的壽命太漫長了。我根本就沒打算像古龍或是精靈一樣活上千百年,十六歲成年的那天,我給自己定下了活一百歲的目標。在這一百年裏,遊遍四大陸各地,傳說中的地下世界,去外海魔島看看……見識整個安尼西亞。我這種念頭很傻吧?”雖然身體的傷口也開始愈合,但夏爾受到衝擊的內心讓她陷入到了一種混亂之中,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母親總是帶著憂愁的背影,和父親冷漠疏離的麵孔在眼前晃動,當然,還少不了亞德爾的嘲笑聲。

被鮮血浸透的地板與衣服開始燃燒,很快就蔓延到兩旁的牆壁以及簡陋的家具上。

假裝睡熟農戶一家在濃煙及大火中尖叫著跑出了去,附近的居民發現後也趕來加入到撲火的行列中。

“確實很傻……但比起我幾乎不可能達到的願望來說,你的夢想要實在和簡單得多。”目光迷離地看著窗外的夜空,尤金喃喃自語。

熾熱的龍血很快就將整個房屋點燃,熊熊燃燒的大火映紅了小村上方的天空。

在又一波驚訝聲中,一頭體態優美的火龍騰空而起,帶著赤紅的烈焰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