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戲“鈧鈧戧戧”開了鑼。唱的是第四折《尋夫》。

婆婆、公公去逝了,趙五娘一路乞討去京都尋找蔡伯喈。路上遇到下雪,趙五娘拿著破碗,哆哆嗦嗦地在一座破廟裏,憧憬著與丈夫團圓的美好未來。

與越劇的婉轉內斂不同,趙五娘唱詞深情大膽,唱腔熱情奔放,就是唱到自己窘境時,雖然悲傷,卻不幽怨……這就是不同劇種間各自的魅力吧!

十一娘大感興趣。

據說,燕京除了戈陽腔還流行昆山腔、餘杭腔。不知道這昆山腔和餘杭腔又是怎樣一番光景?聽三者的名字,都是以地名命名,應該與發源地有關。說起來,昆山和餘杭同屬江南,自己在羅家的時候卻沒有聽說過還有以餘杭命名的戲曲……或者,因為羅家在孝期,所以自己不知道……

她胡思亂想著,有小丫鬟跑進來稟道:“太夫人,四夫人來了。”

屋子裏的人全怔住,大太太第一個站了起來:“這孩子,身體不好。湊什麽熱鬧!”嘴裏抱怨著,人卻往屋外走去。

十一娘立刻起身跟了過去。

就看見文姨娘、陶媽媽等人簇擁著一架肩輿走了過來。

太夫人走到了廂房的門口:“快抬進來,快抬進來。”

肩輿就一直抬了過來。

日光下,元娘的臉色呈現出一種冰冷的臘黃。

太夫人就嗔道:“有什麽事讓人帶個話就是。怎麽還自己來了?”

跟在她身後的幾位夫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合:“就是,你這樣折騰,小心又折騰出病來!”

元娘神色怏怏地歪在肩輿上,吃力地露出一個笑容:“幾位夫人都來了,我怎麽也得來請個安。”

“又不是外人。”黃夫人快言快語,“講這些虛禮作什麽!你隻管靜心養著,自己的身體要緊。”

那邊戲台上看見這邊喧闐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都停了唱。

院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就是為了這事啊!”太夫人嗔道,“你好好養病才是正理。這屋裏又沒有外人!”雖然語帶關切,但不像提起二夫人,笑容就從臉上一直到了眼底的深處,也不像提起五夫人,帶著縱容與溺愛。

這屋裏沒有一個糊塗人。誰又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來。

大太太臉色微僵,氣氛就有些冷。

五夫人忙笑道:“今天天氣暖和,四嫂出來走走也好,免得天天關在家裏,沒病也能悶出病來。”

“是啊!”元娘笑道,“還是丹陽知道我的心思。”直呼五夫人的名字,很是親昵的樣子。

大家說笑了幾句,側身讓了道,讓元娘的肩輿抬了進去,停在了左邊的短榻旁,抬肩輿的媳婦退下。自然有人招呼不提。

幾位奶奶紛紛上前和元娘見禮,元娘勉強應著,大家都知道她身體不好,自然不會見怪。一圈應酬下來,元娘額頭汗水淋淋。文姨娘忙拿了帕子給她擦拭。

五夫人親自給元娘斟茶:“四嫂,正唱到第四折,還趕得及。”

元娘由文姨娘托著手接過了茶盅──好像連端茶的力氣也沒有了。

“第四折《尋夫》……”沉吟道,“正如弟妹所言,我來的還不算晚。”

大家捧場似的笑了起來。

元娘就問道:“怎麽不見其他幾位小姐?”

五夫人笑道:“林小姐、喬小姐、唐小姐和羅家五小姐去了二嫂那裏;甘家三小姐、七小姐和羅家十小姐去花園放風箏了……”又指了十一娘,“這個倒和我一樣,是個喜歡聽戲的!”

元娘微微的笑,對十娘的突然出現並沒有露出異樣的神色,這讓十一娘不禁猜測,她早就知道十娘來了!

說了幾句笑話,大家坐下,五夫人叫了身邊的媽媽去招呼戲班重新開演。

大太太端了錦杌坐在女兒的身邊,十一娘隻好立在她們的身後。

台上趙五娘聲淚俱下:“……不幸家鄉遭荒旱,糧米欠收少吃穿。頭一年不分晝夜織布紡線……”

身後唐家奶奶和喬夫人竊竊私語。

聲音或高或低,卻正好能讓她聽到隻言片語:“……也不好好歇著。這幾年都是三夫人幫著掌家……非要在親眷故交麵前出這風頭,也不想想三夫人的立場……”

十一娘不由打量元娘。

元娘歪在銀紅色七彩團暈迎枕上。雙眼微閉,好像睡著了。

又側臉去看大太太。

眉頭微蹙,臉色緊繃。顯然是聽到了兩人對話。

十一娘在心裏暗暗歎一口氣。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元娘這樣,的確容易給人氣量狹窄的感覺。不過,這不是自己能說的話,不如老老實實站在這裏聽戲。

心念一轉,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戲台上。

藍色緞麵的百納衣半掩粉麵,妙目轉動,戚婉悲切。趙五娘腔調高亢:“那東鄰西舍都全然借遍,賣了紡車又賣了衣衫……”

“十一妹,”身前的人突然喚她,聲音微弱卻柔韌,“你在家時,住哪裏?”

十一娘微怔,片刻才回過神來──元娘在跟她說話。

“回大姐。”她恭敬地道,“我住綠筠樓。”

“綠筠樓啊?”元娘已睜開了眼睛。她望著戲台,目光平靜而清明,“在什麽地方?在嬌園的什麽地方?”

“在後花園。”十一娘盡量清晰明了地向她說明,“從芝芸館的後麵門出向東有卷棚,出了卷棚向北有回廊,下了回廊,是片黃楊樹林,綠筠樓就修在那樹林西邊。”

“西邊!”元娘回憶道,“我記得那裏有個暖閣的。怎麽?把暖閣拆了重新起了綠筠樓嗎?”

“沒拆!”十一娘笑道,“就在那暖閣前麵不遠。”

元娘點頭。

戲台上一幕喝完,鑼敲突然靜了下來。

她並沒有查覺到,依舊和十一娘閑聊:“我小的時候常在那暖閣裏看書,現在那暖閣做什麽用了?”

滿屋的人都聽到她的聲音。

十一娘壓低了聲音:“冬天下了雪。母親會讓人點了地火,我們姊妹都會在那裏做針線。又明亮,又暖和。”

元娘笑起來,轉頭對一旁坐著的幾位夫人道:“我精神不濟,就陪大家聽這半折。算是我的心意。”

丫鬟們輕手輕腳地給眾人換茶。

大家紛紛道:“正當如此,你快去歇著吧!”

元娘笑道:“聽說晚上還要放煙火,我等會也看看熱鬧。”

太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猶豫之色。但太夫人畢竟是婆婆,有些話不好說。大太太則直接些,問道:“你身子骨能撐得住嗎?”

元娘望了五夫人:“正如丹陽所說,我總關在家裏,沒有病也得悶出個病來,何況是有病,正當多動動。”

五夫人笑吟吟地連連點頭。

大太太還要說什麽,元娘已笑道:“娘放心,我就在隔壁院子裏歇著,能行就出來陪陪大家,要是不行,我就在院子裏看看……到時候大家別怪我失禮。”

眾人紛紛應“好”。

太夫人就叫了剛才去給甘家小姐和十娘開庫拿風箏的杜媽媽:“你帶幾個人去打掃打掃,然後留在身邊服侍。四夫人要茶要水的,也有個使喚的人。”

“多謝娘好意。”元娘委婉地拒絕,“我身邊有文姨娘、陶媽媽。您身邊也不能缺了人。”說著,頓了頓,看著十一娘。“妹妹也過去陪我說說話吧。”又望了太夫人,“我有什麽事,再叫杜媽媽也不遲。”

“也好!”大太太幫元娘掖了掖身上搭著的薄被,“十一娘向來沉穩,有她在你身邊,我也放心了!”

太夫人見了,不好再多說,點了頭。

五夫人送元娘過去,出了廂房門就被元娘勸了回去:“……滿屋子的人,我來就是添麻煩。又想來看這熱鬧。弟妹幫我在娘麵前盡孝就是。”

那邊鑼鼓已經起了個音。

五夫人看著把元娘團團圍住的十一娘、文姨娘、陶媽媽及大小丫鬟媳婦,笑著點了點頭。送到穿堂門口就折了回去。

進了穿堂,元娘示意放了肩輿:“讓十一娘扶我走走。你們就在這裏歇了吧。”

“那怎麽能行?”陶媽媽立刻反對。

元娘擺手,麵露毅色。

大家都噤了聲。

文姨娘則笑道:“要不,我去幫您把屋子收拾收拾吧?那邊一向沒什麽人住,雖說天天打掃,浮塵卻是少不了的……”

“不用。”元娘笑道,“我隻是找個地方和十一妹說說話。”

她再一次的拒絕,讓大家都留在了穿堂。

十一娘半架著元娘出了穿堂,慢慢進了小院。

那太石湖高過屋簷,擋住了進門的視線,迎麵是婆娑搖拽的綠竹,身後熱鬧的鑼敲聲隱隱傳過來,讓小院的環境更顯靜謐。

“我以前天天吃藥,人肥得跟豬似的。”她自嘲地嗬嗬笑,聲音卻很冰冷,“現在連你都扶得動我了!”

元娘比十一娘高了半個頭。

“以前是虛胖吧!”十一娘聲音溫婉,“停了藥,自然就瘦下來了。”

元娘就停下腳步看了十一娘一眼:“你還挺會安慰人的!”她眉角挑了挑,有股淩厲之氣。

十一娘微微地笑了笑。

卻在心中暗暗思忖,她沒有生病的時候,恐怕是個很銳利的人吧!

她神色自若,自有落落大方的從容。

元娘見了眼底不由掠過一絲驚訝,然後嘴角微翹,低頭朝前走。

長期生病臥房的人總會生出幾分別人不能理解的怪脾氣,不管元娘為何驚訝,隻要真誠以待,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大亂子!

十一娘笑著架了元娘,繞過太湖石朝正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