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正月十八,歲煞西。宜破土、修墳、修造、招贅、出行、求財、求醫,忌嫁娶、上梁、安、分居、納采。
天剛剛亮,羅府大門皆開,領頭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隨後兩輛朱輪華蓋車,然後是二十幾輛黑漆平頭車緊隨其後,裏三層外三層的由護衛護著,得得得馬蹄車,骨碌碌輪子聲,喧闐著朝東麵的驛道奔去。
整個餘杭城都被驚醒了。更有早起趕街的人三三兩兩地在一旁看熱鬧。
“瞧,是羅家的馬車……”
“真是氣派!”
“剛過完年,這是去哪裏?”
“聽說是去燕京看女兒女婿的!”
十一娘端坐在馬車裏,聽不見外麵的議論,手攏在衣袖裏,指尖輕輕劃過寶石冰冷卻光滑如鏡的切割麵,心裏卻似翻騰的江水般無法平靜。
那是一顆鴿蛋大小的藍寶石。
是昨天晚上她去向五姨娘告別時五姨娘送給她的。
“我屋裏隻有大太太賞的那些東西了,那都是有賬冊可尋,動不得。隻有這藍寶石,是我剛去福建的時候大老爺給我的,別人都不知道……你這次去燕京,千裏迢迢,我又不能跟在你身邊,這個你收好了,有什麽事也可換些銀兩防身。一路上要聽大太太的話,不可惹她生氣,要和五小姐好好相處,不可起爭執。凡事要忍讓……萬事要小心……”說到最後,眼淚已是如雨般落下,“我也想明白了。我這裏你少來些,隻有大太太喜歡,你才有好前程……我這一生,也就求你有個好歸宿了……”
真的是想明白了?
恐怕隻是不得已吧!
想到這裏,十一娘已覺得鼻子微酸。
五姨娘早就失寵了,自己病的時候,私房錢用得也差不多了,這顆藍寶石,估計是她留給自己防身保命的……
“姨娘放心,母親這幾年對我很大方,還新打了頭麵首飾,我手頭不缺錢……這個您留著吧!”
自己占據了這具身體已是心虛,又怎麽能要她的東西!
五姨娘卻執意要給她:“……你這兩年雖然不常來見我,可每到端午、八月十五、春節都來給我請安,從來沒有落下,見到我,也隻有歡喜沒有煩惱。我就是再傻,心裏也明白,你是怕我們太親昵讓人心裏不舒服……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什麽也不跟我說……”她哭得如雨打梨花,“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既然不說,我也不問。你這一走,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再見……我隻想跟你說一句心裏話。你別管我,不管出了什麽事,你都要活著。隻要活著,才不枉我拚死拚活地把你生下來……你才有好日子過。”
就像有什麽東西突然投到心裏,**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浪,把她的堅硬壁壘震碎,那些藏在心底的情緒傾瀉而出……她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湧出來。
五姨娘有些笨拙地給她擦眼淚:“別哭,別哭。這東西放在我這裏沒什麽用處了。隻要我乖乖聽話,大太太不會對我怎樣的。你不同,你出門在外,沒個依靠的人……大太太賞的,都是明麵上的東西,你有這個防身,說不定就能保你一命。你要是不拿去,我怎麽能安心……快收好了,別讓人看見了……”
十一娘怔怔地呆坐在馬車裏,想著五姨娘塞給自己藍石寶時的情景,心裏五味俱雜,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她隻知道,自己欠五姨娘太多……
琥珀望著沉默不語的十一娘,心亂如麻。
昨天中午,許媽媽突然來告訴她們,濱菊也可以跟著一起去!
當時屋裏就一片歡騰。
她至今還記得十一小姐的笑容──不是那種讓人如沐春風般溫和的笑容,而是像雨後初霽的天空一樣的笑容,幹淨、清澈、澄明。
火石電光中,她突然明白。
原來,這才是十一小姐發自內心的笑容。
她的心微微被刺痛。
隻有在信得過的人麵前,十一小姐才會這樣吧!
所以許媽媽傳完話,她主動送許媽媽出門,想避開屋裏即將來臨的歡快。
誰知道,走出了綠筠樓,許媽媽卻拉了她的手,笑盈盈地打量了她良久。望了她良久,說了一句讓她心驚肉跳的話:“琥珀長大了,變漂亮了。可也要記住,你有今天,是受了誰的恩典才是!”
許媽媽不會無緣無故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的。
她想著,背脊就有些發冷。
誰也不知道燕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太太帶她們去的真正用意?要是萬一大太太和小姐之間……裏外不是人且不說,出了什麽事,恐怕她就是那個背黑鍋的倒黴蛋了!
馬車裏靜悄悄的,外麵馬車急馳的聲音清楚地傳進來,十一小姐閉著眼睛在養神,她卻覺得很壓抑。
……
馬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後緩緩地停下,太太身邊的一位姓江的媽媽來問十一娘:“小姐可要如廁?”
十一娘撩了簾子,看到路旁有個簡陋的茶寮,茶寮四周已被羅家的護院團團圍住,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正用玄色的粗布圍帳把那茶寮周圍圍起來。
“地方寒酸,可再要如廁,要到一個時辰以後,小姐還是將就些吧!”那江媽媽勸著十一娘。
十一娘就看見大太太由許媽媽摻著下了馬車朝茶寮走去。
“多謝媽媽!”十一娘笑著向江媽媽道了謝,然後戴了帷帽,由琥珀扶著下了車。
她剛下車,坐在她前麵馬車上的五娘也由紫薇扶著下了車。
兩人隔著白紗帷帽相視一笑,朝茶寮走去。
那茶寮分成立兩部分,外麵是用竹篾搭了個棚子,裏麵是一間小小的屋子。
兩人站在棚子裏等了一會,大太太由許媽媽扶著走了出來,看見五娘和十一娘都規規矩矩地戴著帷帽,她微微點了點頭,笑道:“路上不比家裏,你們都要擔待著點。”
兩人曲膝行禮應了“是”。
大太太上了馬車,十一娘讓五娘先去,等五娘出來,她才進去。
那屋子裏麵分前後兩間,前麵是個小小的茶室,後麵是灶台,一個紅漆馬桶就放在人家的茶室中央。
十一娘強忍著不適解決了生理問題,然後走出茶室等琥珀出來,兩人重新上了馬車。
不一會,茶寮那邊就傳來嘰嘰喳喳輕笑聲,十一娘撩了車簾,就看見後麵馬車上坐著的杜鵑、杜薇還有五娘的小丫鬟灼桃、穗兒等人說說笑笑地進了茶寮。
有點像高速公路的服務站……
十一娘嘴角微翹,笑了起來。
就聽見江媽媽的聲音:“姑娘們,小心讓人看笑話。”
小丫鬟們或是吐了吐舌頭,或是做了個鬼臉,到底是安靜下來。
這樣大約停了半柱香的時間,馬車才重新啟動。
過了晌午,她們的馬車到了杭州府,卻沒有進城,繞城往北,到了碼頭。
那裏早有一艘三桅紅漆大帆船在那裏等,管事們已經用圍帳圍好了一條通道,派了粗使的婆子站在搭好的紅漆船梯上準備服侍她們上船。
馬車停在通道前一片早已清空的空地上,有個三旬男子帶著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和一個二十出頭的英俊小夥子上前給大太太請安,大太太隔著馬車的簾子和他們說了幾句,老者就和那小夥子恭敬地遠遠退下。
琥珀在十一娘身後解釋:“中年人姓陶,是羅家在杭州城裏的總管,頭發花白的是牛大總管──他在杭州府開了一個小小的綢布店,在羅家的總店拿貨。每年端午、中秋、春節都會去給大太太請安,跟在他身後的是他的小兒子牛錦,打理牛家的那個綢布店。”
人都走了,茶卻不涼。這樣看來,這位牛大總管還真是個能人……
十一娘微微點頭,撩著馬車的簾子繼續往外望。
就看見兩個轎夫抬了頂錫皂蓋皂幃的轎子朝這邊走來,轎邊跟著個四旬的精幹婆子,轎前轎後還有七、八個穿皂衣的衙役。
琥珀笑道:“是杭州知府周大人的夫人。”
她的話音剛落,十一娘就看見大太太由許媽媽扶著下了馬車,朝那轎子迎了上去,那轎旁的婆子看了,就低低和轎裏的人說了兩句,轎子停了下來,衙役四周散護著,一個穿著寶藍色妝花通襖,頭戴翠綠大花的四旬婦人下了轎,兩人遠遠地就互相行禮,滿臉是笑把手握在了一起。說了幾句話,許媽媽送上幾匣子禮物,大太太送那婦人上了轎,看著轎子遠去,這才轉身吩咐了江媽媽幾句,和許媽媽朝船上去。
江媽媽先是跑到五娘馬車前低聲說了幾聲,又跑到十一娘馬車前:“十一小姐,大太太讓下車上船。”
十一娘看著五娘踏著腳凳由紫薇扶著下了馬車,自己也由琥珀扶著下了馬車。
兩人跟在大太太身後,一前一後地上了船。
船很大,分兩層,護衛、粗使的婆子住上麵,她們住下麵,大太太有四間房,她和五娘各兩間房。
大艙裏早有人準備了熱氣騰騰的吃食。
大太太吩咐她們:“……我們半個時辰以後就啟程。”
兩人都不餓,途中吃了點心的。但卻不敢拂了大太太意思,都吃了小半碗。吃飯期間,不時可以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大艙旁的回廊走過,待放下碗筷時,那聲音已經不見。許媽媽就出去看了看,回來稟了大太太:“籠箱都收拾好了。”
大太太點頭,吩咐許媽媽:“那就開船吧!爭取今晚宿在蘇州。”
許媽媽應聲而去,很快折回來回話:“再有半柱香就可以啟程了。”
大太太點點頭,對她們姐妹道:“你們一路也乏了,各自下去歇著吧!”
十一娘曲膝行禮退了下去,五娘卻道:“母親也乏了,要不我幫著捶捶腿?”
“不用!”大太太笑道,“你們第一次坐船,也不知道暈不暈船,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五娘見大太太心意已決,笑著退了下去。
落翹忙打水服侍大太太梳洗歇下,許媽媽卻要和珊瑚、玳瑁幾個清點箱籠。
十一娘回到屋裏的時候,冬青也在清點箱籠。
想到她們是隨著江媽媽一起上的船,她不由問道:“你們都吃過飯了沒有?”
濱菊滿臉上還殘留著能上燕京的喜悅,立刻笑道:“沒吃。不過,我們都不餓,路上吃了點心的。”
冬青也笑道:“小姐不用管我們,江媽媽說了,半個時辰以後讓我們去小艙──安排了吃食,讓我們各屋把各屋的東西先清點清楚再說。”
十一娘看安排的井井有條,不再說什麽,由濱菊和秋菊服侍著歇下,睡了一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