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泥
輕微的擦響讓那一對交纏的男女似有所覺,忙掩衣起來張望,朱聞往林深處一閃,衣袂飄動間,便沒了蹤影。
他斂衣而出,枝頭的殘雪墜落,打濕衣袍也渾然不覺,隻覺得方才那一眼如冰似雪,怒極而嗔,明明清冷凜然,卻引得人心中一**,綺念眾生。
他站在花徑之中,嗅著冷梅的暗香。眼中閃過誌在必得的笑意,幽深而灼耀——
“好烈的性子!”
言語之間,居然頗見讚賞,毫無平日的冷漠淡然。
……
疏真在雪地裏疾奔,腳下發軟,一個踉蹌,跌入雪堆之中。
背靠著冰冷潮濕的牆角,她卻無意起身,想起方才怒意之下的舉動,素來冷靜縝密的心不禁一沉——
那般狠狠地招惹了他,恐怕……此事難以善了了!
這宮裏,怕是呆不得了……她苦笑著,想起自己如今的狀況——
試探著運行真氣,勉強一個周天後,立刻便覺丹田之中陰寒已極,經脈劇痛欲裂,片縷剛成的內力隨即便流散四肢百骸,點滴不剩。
好一個持續不息的散功藥……如附骨之蛆一般不滅不盡,難道自己這一生一世,都要受製於它?!
她咬著唇,按捺下胸中悲憤欲狂,飛快忖道:要從這戒備森嚴的宮闕中逃離,已屬不易,更何況,還有虹菱這般弱不禁風之人……
幾下斟酌之後,該怎麽做,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她雪白的麵容浸潤在牆角的陰影裏,連眉目也看不真切,雪光倒映著唇上那一抹朱紅,緩緩流下,黑眸中的清冽高華,隨即緩緩沉斂,化為幽幽一歎——
“罷了……”
下定了決心,她搖晃著,從雪中直起身子,艱難的,一步步朝天走去。
風卷起她的衣袂,那清瘦纖弱的身影,幾乎被天地間的雪光湮沒。
……
銀安正殿中,瑞獸銅爐中紫煙氤氳,龍涎香帶給滿殿溫暖和芬芳,卻也熏得人神思不屬,慵懶閑散。
朱聞好整以暇地端詳著堂下長跪斂目的熟悉身影,隻覺得腕間如今仍是隱隱作痛。
該讓她在地上多跪些時候的……心下忿忿,他卻伸出手,鬼神神差的,以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柔和手勁,將她從地上攙起。
“昨晚夜色昏暗,你下手倒是挺準的。”
他笑得瀟灑不羈,眉目間,卻沒有平日戰場撕殺時的冷酷森寒,黑眸熠熠,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疏真抬起頭,黑瞳幽幽,默然不語。
朱聞隻覺得懷中溫香軟玉,伊人雙眸飄渺朦朧,雪白麵龐上,那醜陋鯖紋密布,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他心中一痛,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這粗糙紋理,低喃道:“疼嗎?”
疼嗎……!
疏真心中一顫,胸中情緒宛如冰河破堤,不能自已——
自那噩夢般的一夜,自己顛沛流離,受盡屈辱和非難,嚐盡這世上一切痛楚,可曾有人問一句:你疼嗎?
她雙眸幽閃,將所有思緒都冰封,平靜道:“刑後三日,便沒有知覺了。”
朱聞聽著這淡然一句,不知怎的,心下更是一慟,他不由分說地將人攬入懷中,“你的名字?”
“疏真。”
“是怎樣的兩字?”
他一邊問道,一邊信手將她腰間的束帶輕輕拉開。
他的動作漫不經心,然而卻宣昭著誌在必得的果斷。
疏真全身都僵住了,她緊握雙手,連尖利指甲刺入掌心都渾然不覺。淡金的日光透過窗欞照入,她眯眼,淒然一笑——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可說的?!
她伸出纖纖玉指,忍住周身洶湧的屈辱怒意,在桌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朱聞默默念了,沉吟片刻,卻是眉宇間豁然開朗,笑道:“也是疏狂也任真……?”
他竟然知道!
疏真目光一凝,大為詫異,朱聞知她心思,苦笑歎道:“難道你們真以為我們燮國上下都是蠻子,不通詩書嗎?”
疏真默然,朱聞卻在長笑聲中,將那腰帶徹底扯開。
布裙輕**,胸襟前半片肌膚露出,雪潔柔滑,映出熒熒之色。疏真掌心更痛,麵上仍是無動於衷。
靈巧修長的手指伸到此處,她閉目等待淩遲那一刻。
半晌,沒有絲毫動靜。
她微愕,睜眼,卻見朱聞凝神額前,深邃雙目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對不住……”
他低聲喃道,犀利雙眸中複雜難言。
他……這是在道歉嗎?
疏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諸國王侯宮中各有妃妾無數,在上位者眼中,下人奴婢簡直如螻蟻一般,即使染指一二,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可是他居然道歉罷手了?!
她心中閃過秘檔中,關於朱聞的一些訊息——
燮王庶子,最為犀利危險的少年王侯,亦是西北鬼神易辟的殺戮之帥,他的大名,可以止小兒夜啼。
如此之人,一旦有所意動,竟會輕易罷手?!
朱聞的聲音,混雜著熏香的暖意,從頭頂清晰而來——
“你要是不願,可以拒絕,甚至可以再拿針紮我兩下,何必如此隱忍?!”
他輕歎了一聲,仿佛動怒欲責,卻終究什麽也沒說,隻是從她袖中執起潔白手掌,看著中央血肉模糊,默然無語,隨即,取過綢巾,替她細細包紮起來。
“你先回去吧……”
他的聲音帶著黯然,揮了揮手,命她退下。
疏真如蒙大赦,襝衽退至殿門前,卻隻聽身後低低道:“你且記住,你若是不願,我不會動你分毫!”
她默然無語,隻是伸出手,顫巍巍關閉殿門,將那一片熏香迷離徹底隔絕身後。
殿前朱紅門檻下,是一級級的漢白玉階梯。她站在高闕之上,耳邊仿佛猶有他的責問——
為何如此隱忍?!
她微微苦笑,眼中波光一閃,晶瑩剔透,絕美不可方物——
若是從前,心高氣傲的她,大概寧死也不願受絲毫折辱。
但是歲月如刀,將一切從她身邊剝離,她如今所剩下的,也隻有……
“姐姐!”
石階下的角落裏,有一張怯怯的小臉在希冀張望。
“虹菱……”
她漫聲喚道,唇邊揚起笑意,悲喜難言。
她的身邊,隻剩下這唯一的“妹妹”,她若反抗,這孩子又該如何逃出生天?!
疏真提起裙幅,從高階上步步而下,鬼神神差的,她想起在年少時候,在野史記傳中曾經看過的兩句——
逃名隱世難回避,隻願蒼天把人饒……(注)
她笑靨如花,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將虹霓摟入懷中,心中卻是無限淒涼——
一步錯,步步錯……蒼天,你若是不肯饒我,那麽,至少,不要再殃及我身邊之人!
注:出自神魔布袋戲道海逍遙學千秋詩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