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生路(二)

聽了佟錦的話,三枷垂目不語。佟錦雖然緊張蘭青的傷勢,但也知道此時斷不能拖他出來查看,否則一旦被門外的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便又問道:“你怎麽知道……”

話說了半截,語意已經模糊。三枷淡淡地道:“他之前曾來找我,說想與你在此見上一麵。”

佟錦一怔,三枷神情不變,繼續說道:“隻是我與你聯係不上,隻能按原定的計劃走下去,便告訴他,我沒辦法找你出來,可沒想到……”

沒想到他竟去求了老夫人,這是相當冒險的做法,要是老夫人不應,他一條意圖私下授受的罪名又是跑不了了。

“剛剛我回來,見你沒在自己房中,又譴出了跟隨的嬤嬤就知道出了差錯,隱約覺得和他有關,就搶先進來……”三枷說著抬眼看來,見到佟錦頰邊留著一道淡淡的紅暈,聲音便頓了頓,移開眼去又道:“不過現在也不知道我的闖入是不是壞了你們的計劃。”說著又從袖子裏滑出一個小瓶遞給佟錦,“剛剛在榻上找到的,是你的吧?”

見了那小瓶,佟錦臉上登時紅如火燒。這瓶裏裝著一些滋潤凝露,是蘭青怕她太疼而特地備下的,急急地將瓶子緊攥在手裏藏好,她這才答了三枷剛剛的問題,“今晚我想辦法留下,總……還有機會。”

三枷動了動唇,終是沒忍住心底的探究之意,“你們做何打算?”

佟錦定了定心底的翻湧,低聲道:“他說……他以酒後失德之名……待我們事定之後,皇上再無法送我前去和親,因我是被動承受,事後再自願出家,皇上不會多加怪責,也可保全我的家人不被追究。”說到這裏,她住了口。

三枷等了半晌,追問一句,“那他呢?”

佟錦麵上倒是平靜得很,“王爺不會任皇上處死他的,拚了所有不要,總能保得一條命來。”

她說得冷靜,卻讓三枷這個方外之人頗感觸動。一個出家、一個傾其所有隻剩一條性命,縱然過得幾年待事情平息他們兩個大可海闊天空,但無論之前之後,這條路都充滿了無盡的艱難凶險,難道他們全不在意?

“你何必……要選這麽難的路走……”理智製止之前,這句話極低地由三枷口中吐了出來。

早在佟錦受封之前,她就交代了劉長空兄妹,移出鋪麵裏所有錢財來找三枷,要他選一間禪房修建夾層,待佟錦入房休息時便躲到夾層之中,做出她已經逃跑的樣子,最後再由三枷“無意間”發現房間已空,借此洗清三枷的嫌疑,再趁禁衛外出搜尋之時將她轉移到別處,尋機遁走。

這便是佟錦的計劃,事出緊急,容不得她再做掙紮,那便一走了之!佟錦自知她走後定會牽連進許多人,但不牽連他們,倒黴的便是自己!佟錦自認和佟介遠等人沒有那麽深厚的情份,她也沒聖母於以身度天下的地步,所以自事起便開始暗自籌措,隻是沒想到,中間還是出了各種差錯。

先是蘭青,她總得聽到他平安出來了,才能放心地走;接著便是老夫人,蘭青雖求了老夫人帶她至此,老夫人並不知道他們後會發生什麽事,卻情願喝下迷藥留在房中,隻為給他們爭取更多的時間;而最後的差錯,還是蘭青。

佟錦已做好暫時離京的準備,至於蘭青,待風聲過了,她總會想辦法回來。可她萬沒想到,蘭青竟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拋棄所有,地位、名聲、乃至地對父母的孝義,也不願放棄她、也要將他們牢牢地拴在一處。

他定下這樣的計劃,隻為保全佟府上下不受連累,卻不知道……佟錦心口一窒,到榻前蹲下,掀了床簾朝榻下看去,見蘭青緊閉雙眼,仍是暈迷著,心中這才稍安。

要是讓他知道,他一心保全的人根本就放棄了她的家人,他不知會做何想法。

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他的麵頰,佟錦輕聲說道:“他既全我孝義之心,我便全他愛護之舉,這條路雖然難走,但隻要我們還活著,便總會看到希望。”說到底,也不願他見到自己冷硬無情的一麵。

“劉長空和曼音他們……你讓他們各奔前程去吧,我以後,怕是顧不上照看他們了。”佟錦說話時伸手去摸蘭青被三枷砸到的後腦,隱隱摸到一個腫包,心裏有點心疼,嘀咕了一句,“怎麽下這樣的重手……”

三枷無言以對,又想起剛剛砸人的東西還丟在地上,連忙起身過去撿了起來。

佟錦見那是一個包得四四方方的小藍布包,不由奇道:“裏麵裝了什麽?竟能打得死人。”

“是陳村村長送我的答禮。”三枷不理她話中的惱意,自顧解開布包,包裏裹著一塊半透明的方磚,“這是試金石,村長留在手上沒什麽用,就頂了這次的超渡之資給我。”

佟錦聞言翻了個白眼,“求你也像個正常的和尚一樣吧,怎麽什麽都要?這東西雖然稀少,但對普通人來說根本沒用,也就不值什麽錢……拿來我看看……”

三枷悻悻地把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其實他也是寧可收錢的。

他們到榻前說話,離房門就遠了些,門外的兩個嬤嬤留神細聽,卻聽到佟錦的聲音越來越小,隔了一會,竟是什麽也聽不到了,不由得又暗自擔心起來。

再等了一會,屋裏還是沒有動靜,一個嬤嬤大著膽子喚了一聲,“公主?”

室內馬上傳出佟錦的聲音,“什麽事?”

嬤嬤舒了心,連忙說沒事,問佟錦要不要用些素齋。

佟錦當即應了,過了一陣子,嬤嬤送齋飯進去,見屋裏一切如故,老夫人也仍在榻上躺著。

佟錦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好,眼睛都放著光,“你們也去吃吧,再給二娘那邊送去一份。”

嬤嬤應聲退出,又覺得奇怪。她們都是從宮裏出來的,自然聽到了些風聲,聽說佟錦受封公主入趙和親一事是柳氏一力促成的,怎麽這公主竟不埋怨?

又過了約麽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晚,兩個嬤嬤的腿都站酸了,院門處守著的禁衛也不斷地以目光相詢,她們便再貼到門邊聽上一回,再朝禁衛們點點頭,以示佟錦還在。

這邊剛與禁衛示意過,嬤嬤的耳朵還沒來得及移開來,緊閉的房門毫無預警地由內打開,露出佟錦笑盈盈的一張麵孔。

“奶奶醒了,我們回去吧。”

嬤嬤與禁衛自然求之不得,連忙各自準備,另一間禪房裏的柳氏聽到動靜也走了出來,以手掩口淺淺地打了個哈欠,又看到佟錦,輕輕一笑,“三枷大師果然法力無邊,這便讓公主見了笑顏。”

佟錦也好脾氣地朝她笑笑,想到剛剛老夫人醒來見到她和蘭青還在時的惱怒樣子,竟問他們為何不趁機私奔,虧她提前派人來偵查了地形,選了個屋後有窗又臨近後門的禪房來住,還說此行特地帶了柳氏過來,要是將來論罪,也讓柳氏逃不開責任,算是給孫女出氣。

直那時佟錦才覺得自己之前的決定真是錯了,在這家裏不是沒人關心她,隻是用的方法不同罷了。

佟錦最終還是與老夫人等人先一步離去,他們走後許久,蘭青才再一次自榻下出來,手裏拎著三枷之前拿回的小藍布包,隱下眉眼間的複雜情緒,看著三枷舒目一笑,“這次總沒有問題了。”

三枷跟著淡淡地掀了下唇角,“早知道是這樣就不用這麽大費周章了,倒把我折騰夠嗆,回頭我寫一張賬目送到你府上去。”說完又想了想,“要現銀,不收抵貨啊。”

蘭青點頭輕笑,“放心,定然與你不虧不欠。”

似有玄機的話讓三枷微微錯愕,抬眼去看,蘭青已朝他拱了拱手,雖仍是麵頰消瘦的落魄外表,可他眼底風采灼灼,因佟錦一事帶來的苦悶鬱氣全數盡消,姿態風流,竟比往日更加瀟灑幾分。

他理應高興的,那可真是……了不得的發現……三枷自他手中的布包上收回目光,恍恍地,又想起當初對自己侃侃而談意圖賴去車資的少女,那時的她定然不知,將來竟有如此難得的機緣!

靜坐良久,三枷緩緩合上雙目,手中佛珠輕輕撚動,輕宣一聲佛號,再睜開眼來,眼底一片清明澄靜。

永興二十九年六月十八,周譴溫儀公主入趙和親,正一品領侍衛大臣佟介遠率精兵相送。臨行前,永興帝特於太鑾正殿召見溫儀公主,送行加勉,以表公主之義。

太鑾殿中,永興帝與太後高坐殿上,文武百官林立兩旁,悠長的傳詔聲後,一個芳華少女身著盛裝,自殿外緩緩而入。

和親,本就是兩國不和之下才有的舉措,是而和親之女自古便少有善終,和親的公主臨行前也大多愁苦不堪,更有放聲悲泣者,可無論她們哭得有多淒慘,終還是一隊儀仗送出京去,從此家人故土天各一方,所有悲苦淒涼,隻能一人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