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金魚

沈路瑤的家彌漫著一股酸澀的中藥味兒。

她的母親路芬芳躺在**,臉色慘白,說話聲音也有氣無力的。

“路瑤,你同學來啦?”路芬芳勉強地支起身體,擠出笑容對小真和劉星泉打招呼。

“是的,這是我們班班長劉星泉,這是顏真。”沈路瑤上前將一個枕頭墊在路阿姨的背後,扶她坐起來。

“劉星泉?家長群裏天天都在誇你,年級第一,出了名的好學生。路瑤,你可要向著你們班長好好學學。”路芬芳看著劉星泉不住點頭。

劉星泉趕緊喊了一聲路阿姨好,他看起來已經很習慣被家長們當麵稱讚。

路芬芳又把目光轉向小真,“顏真,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哎呀,長得也好。”她轉頭對沈路瑤說:“還不快點讓人家坐下來。水果快拿出來給他們吃。”

“阿姨,您別客氣呀,我們一會兒就走了。”

這位路阿姨顯得很不好意思,她不住地對劉星泉和小真表示歉意,說自己身體這樣,隻能讓沈路瑤忙裏忙外,真是讓女兒的同學見笑了。

然後她疑惑地問劉星泉是不是沈路瑤在班上出了什麽問題,才會讓他們到訪。

劉星泉趕緊搖頭。小真看著劉星泉這猶猶豫豫的神情,心知遊說沈路瑤參加比賽這事要被堵在他喉嚨裏了。

路阿姨一臉虛弱地躺在**,在家裏忙碌地隻有沈路瑤一個人。這怎麽看都不是一個遊說沈路瑤去參賽的好時機。而讓小真頗為吃驚的是路阿姨的淺層意識。從他一進入沈路瑤的家,他就感覺到了路阿姨那暗沉的情緒,猶如濃厚的黑霧——由痛苦和絕望混雜而成,彌漫在空氣之中。

小真曾經多次品味過這種情感,在智慧生物的醫院裏尤為常見,那是將死之人的悲痛,對人生放棄希望的絕望。在一接觸到那個情感的那刹那,小真就忍不住掃描了路阿姨上半身,她的生命體征平穩,雖然有些虛弱,但並不像身患絕症之人。

她應該沒有得什麽無藥可救的絕症,但她的情緒卻毫無求生之意。這並不是一件好事,這種心態會指揮大腦讓她慢性死亡,而濃厚而暗沉的情緒會像毒素一般向四周擴散,蔓延入周邊之人的心中。沈路瑤,她的女兒,原本淺藍清澈的淺層意識如今也已被滲入了這濃厚暗沉的毒素。

小真注視著路阿姨,他開口道:“阿姨,我們是想動員沈路瑤參加校運動會。”

“校運動會?”路阿姨顯得有些疑惑,她問沈路瑤:“你要去比賽?”

“媽,我已經回絕了。”沈路瑤堅決地搖頭,“我去訓練的話,晚上煮藥就來不及。”

路阿姨輕聲說:“可這是學校的活動,你參加參加也好。”

“媽,我不參加。”沈路瑤轉身對劉星泉和小真說,“我媽需要我照顧,我現在真沒心思去比賽。”

劉星泉沉默了,這種理由的確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但小真感覺到在沈路瑤說出這話後,路阿姨的情緒明顯又低落了一些。他開口問道:“請問路阿姨是得了什麽病……”

路阿姨拉起了蓋在身上薄毯,劉星泉低低地啊了一聲,因為毯子下,路阿姨的一條腿褲筒空空****。她拉起褲管,這條腿自膝蓋下被完整地切掉了。

“車禍,隻能截肢。”路阿姨歎了口氣,將毯子重新蓋上,“已經有幾個月了。她爸是海員,常年不在家。我現在隻能躺在家裏靠著路瑤。是媽不中用,拖累了她。”

“媽,你千萬別這麽說。”沈路瑤說道,“你人不是好好的嗎!”

路阿姨倚在靠背枕頭上,她憂愁地又重複了一遍:“是媽拖累了你。”

小真看到那來自路阿姨的黑色情緒毒素正在沈路瑤清澈的淺層意識中擴散,沈路瑤淺層意識的顏色開始變得黯淡。這位母親正在無意識地對女兒傳播精神負麵情緒,而且看起來已是常態。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沒有多少智慧生物能心平氣和地麵對自己肢體殘缺。就算是身處科技發達的銀河文明,人們使用便利的義肢來代替殘肢,也意味著要支付一筆不小的費用,隻有價高性能才會更好。

無論身處什麽文明,都一樣。

因為實在看不下去這極端喪氣的情緒黑霧,小真試著對路阿姨釋放了一些快樂的信息。作為異端噬心魔,他一直都很不喜歡直接操控智慧生物的意識。意識操作是一件很微妙的事,和小動物們不同,一些違反智人本身意誌的操作往往可能會傷害到智人的大腦。除非是麵對像伊澤爾異形這樣的敵人,小真絕不會采取強硬手段。

就像現在這樣,他對著路阿姨拋出了一些包含著“快樂”“愉悅”的暗示,這種隻會對智人對象產生輕微的暗示,並不會傷害他們。這招雖然對馮老師失敗過,但在網紅歌手謝冉身上很成功。

路阿姨的眼睛亮了亮,她的嘴角也微微上抬,她露出了微笑,輕聲說:“如果孩子她爸能早日回來,路瑤就會輕鬆一些。”在提到“孩子她爸”時,她的語氣很溫柔。然後她將目光轉移到了床頭櫃上的小金魚缸,金魚缸裏養著一條小金魚。她輕聲說:“這是她爸這次出海之前,跟我去公園逛街給買的小金魚。”

她的目光停留在金魚缸上許久,小真絕望地看著他投放的明亮的快樂信息被濃厚的黑霧全部吞噬,一點都沒留。

路阿姨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她又變回了那個生無可戀的虛弱女人。

小真清晰地聽到了她淺層意識中的一句話:“我就像是這條金魚。”

金魚缸裏的小金魚好像是魚鰭受了傷,從魚鰭處到腹部都呈現出不健康的暗色。

“這是我爸在公園攤位上撈的小金魚,已經養了大半年了。”沈路瑤輕快地說,她拿起一旁的魚食袋,往裏麵投了一點點魚食。小金魚感受到有餌食,立刻搖搖晃晃地向水麵遊去。

但由於小金魚魚鰭受傷的關係,它幾乎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翻了半個肚皮,側著身體遊了上去,吃了幾口餌食。

(我就像是這條金魚。半死不活地等死。)

小真又聽到了這句話。他抬起頭,路阿姨憂鬱地凝視著翻著半個肚皮的小金魚,濃厚的黑霧籠罩了她的全身。

已經翻了半個肚皮,這條魚也的確活不了幾天了,小真暗想。

※※※

沈路瑤的兩個同學都離開了。

路芬芳倚著靠背沉默地發呆,女兒貼心地為她開了電視,她連一個字都沒看進去。自從車禍受傷斷肢以來的幾個月,她都過得恍恍惚惚,到了如今,她仍覺得就像一場夢。

她伸手去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腿,膝蓋之下空空****,什麽都沒有。這不是夢,是冷酷的現實。

如今她已經是個廢人。

路芬芳想起了來探望她的親朋好友們,他們看到她斷肢時的那副憐憫與震驚的神態讓她至今都想發抖。是的,她在他們眼中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也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隻是一個躺在**的殘廢。

老公看到她這幅樣子會怎麽想呢?他們是相親認識交往結婚,她老公是個普通海員,夫妻一直聚少離多,可婚姻生活一直很和睦。每次老公出海歸來,她都會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把自己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再燒一桌好菜,每一次歸來重聚是他們家最開心的一天。

如今,她隻能躺在**,成為一個殘廢,等著她老公的歸來。他會怎麽想自己?可憐?同情?嫌棄?等著他的不再是一個貼心的妻子,而是一個斷腿的女人,一個可憐的殘廢,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廢人。

還有她可憐的女兒,她的女兒自她出事後就很堅強,出院後肩負了照顧她這個殘廢的責任。如今她一放學就要趕著去菜場買菜,回家給她煮藥。在前麵傷口沒有愈合的那段時期,小小的女兒還跟著護工學會了給她擦身清潔。

這是她最寶貝的女兒啊,如今卻被迫學著做這些事。

是我拖累了她。路芬芳想。

我的女兒,我的珍珠,我的心肝,她被我拖累了,被一個我這麽一個殘廢。

就算女兒每天都會精神滿滿地做家務,但她看見了女兒眉間的疲倦,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拖垮她的女兒。

她又把目光投放到床頭櫃的金魚缸內,那條小金魚幹死不活地在水裏遊著。翻著半個肚皮。

它也是個殘廢,而且快死了。

我就像是這條金魚。

※※※

當晚,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騎著一條金魚在海麵上遨遊。這條金魚半翻著肚皮,魚鰭和魚腹都有著不正常的暗色。

為什麽我會騎一條金魚?等等,為什麽金魚會這麽大?

好在金魚的肚皮很軟,她並沒有什麽太多的不舒適。隻是這個金魚半翻著肚皮,一副快要升天的樣子,她很懷疑這個坐騎還能堅持多久。

“這兒是哪兒?”路芬芳自言自語。

“海上。”金魚回答道。

“……”路芬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為什麽我會在海上還是說你為什麽會說話。她愣了好半天問道:“那麽,我們是去哪兒?”

“去看你的女兒。”

“啊?”路芬芳說:“她在哪兒?”

金魚抬起了魚鰭指向遠方,她的女兒沈路瑤正在遠處一個小島上對她招手。看到女兒小小的身影,路芬芳不由得心中歡喜,她拍著金魚喊道:“是我女兒!快過去!快過去!”

沈路瑤露出渴望的神情喊道:“媽媽!媽媽!”可突然從她的背後出來了一群大螃蟹,揮著巨爪將她團團圍住,她的女兒試圖逃跑,但螃蟹們撒下一張網,把她的女兒給網住了。

“媽媽救我!媽媽救我!”她的女兒在網裏驚慌失措地大喊。螃蟹們毫不留情地拖著網裏的她就走。

“路瑤!路瑤!!”路芬芳急得發瘋,金魚將她載到了小島岸邊,路芬芳慌忙地從魚身上跳下來,但瞬間就栽倒在地。她想了起來,她是個廢人,她是個殘廢,她沒有右腿。

她也沒法站立。她根本救不了她的女兒。

她眼睜睜地趴在地上,看著螃蟹們拖行著她的女兒返回營地,不由得失聲大哭。

金魚問道:“你在哭什麽?你不去救你的女兒嗎?”

路芬芳哭道:“我是個殘廢,我根本救不了她。”她焦急地四望,“如果我老公在的話,如果我老公在的話,就能救她了。老公,老公,你在哪兒!!!”

金魚說:“現在這個島上隻有你和你女兒兩個人類。指望他人是浪費時間。”

路芬芳哭道:“可我是個殘廢啊!我怎麽去救我的女兒呢?”

“我也是個殘廢。”金魚對路芬芳說,“但你的女兒曾經給我喂過魚食。所以我會去救她。”翻著半個肚皮的金魚毫不猶豫地遊走了。

路芬芳趴在地上目送它遠去,她不明白這條金魚怎麽救她的女兒。它隻是一條快要死的殘廢金魚,怎麽能救人呢?

金魚遊到了大螃蟹的營地附近,對著大螃蟹們不斷地吐水泡攻擊。大螃蟹們頓時就怒了,張牙舞爪地圍攻金魚,它們的鉗子非常銳利,不斷地給金魚肚皮造成傷害。金魚一邊用魚鰭擊打浪花一邊後退。

(快!就是現在!)路芬芳聽到了腦海裏的聲音。

(什麽?)

(我引走它們,你來救你的女兒。)

(可我……)

路芬芳沒有再說話,她看到翻著肚皮的金魚已經垂死,卻依然在和螃蟹們纏鬥,它的魚鰭已經被螃蟹的鉗子夾得破破爛爛,它的肚皮也已經被劃破,流出了腸子。

這是金魚用命給她換出的時間。

她咬住牙,在地上爬行,直到接近關押女兒的小樹林。她撿起兩根樹枝,支撐著自己站起來。可她的身體依然無法保持平衡,這不要緊,至少,她還能行動。旁邊是樹,她可以扶著它們作為依靠。金魚已經豁出了它的性命,她要是再隻會趴在地上哭那就真的是廢物了。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這就來救你。

又一個失去平衡,她栽倒在地。嗬嗬,因為自她殘廢以來,她從來沒有好好做過複健,隻是一味讓自己沉浸於痛苦之中。這就她自怨自艾的苦果。她拿起一根樹枝,折成比右腿略長的長度,直接插入了殘缺右腿的下肢,血順著樹枝滴了下來。很痛,非常痛。但這不要緊,現在她能靠著插入下肢的樹枝勉強保持平衡了。

血滴順著一瘸一拐的她在地上蜿蜒。

媽媽這就來救你。

金魚果然引誘走了所有大螃蟹。

營地裏隻有被網束縛住的沈路瑤一個人。

路芬芳和沈路瑤相互扶持著走出大螃蟹的營地。路芬芳向岸邊看去,大螃蟹們依然在圍攻金魚,隻是,那已經是金魚的屍體了。

……

路芬芳從夢中驚醒。

她翻過身,盯著床頭櫃旁邊的金魚缸看了許久,金魚缸裏的金魚已經徹底翻了肚皮,死了。

※※※

沈路瑤按下鬧鈴,從**跳了下來。她衝到廚房,詫異地看著一向臥床不起的母親正拄著拐杖站在廚房裏燒早飯。

“媽,你怎麽起來了?”

“媽媽前麵實在是太消沉了。”路芬芳說,“連個金魚都比我有誌氣。斷了半條腿怎麽了,我還是能好好活下去的。”

“媽?”

“我準備從今天開始複健。等後麵你爸回來,我要去醫院按個義肢。不就是斷條腿嗎?日子還是能好好過的。”

“媽?”沈路瑤欣喜地叫道。

路芬芳拄著拐杖艱難地轉身說:“校運動會,你去參加比賽吧。多參加學校活動對你有好處。以前你的體育老師就跟我提過,你有這個天賦。”

“但是……”

“去吧,你比賽那天,媽媽要去學校看。”

“嗯!”沈路瑤點點頭。

※※※

貓先生說:“你不覺得你這個夢中劇本有點弱智嗎?”

小真說:“哪裏弱智了,效果還挺好的啊。”

“小袁老師肯定不會高興你把螃蟹拉出來出演反派。”

“我一時之間沒想到什麽好的素材,大螃蟹真的挺好的。”小真說:“對了,我們現在有了新的可以做生意的對象。”

他攤開手,拂曉正站在他的手掌上:“你定的安神真菌我會讓人在沈路瑤家在暗處種下的。500個信用點謝謝。”

“這玩意效果好嗎?”

“絕對沒問題。”拂曉說,“安神真菌可以有效減輕智人的負麵情緒,促進智人腦內的多巴胺分泌哦。而且對人體沒有副作用。”

“行吧。”小真點點頭,至少這位拂曉助手看起來比韓老板靠譜,而且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