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果凍

張亦陽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的哥哥崔明智。

他不知道他的不喜歡始於什麽時候。

他不喜歡他。

他還記得他的母親再度新婚的場麵,穿著白紗的裙子,厚重塗抹的粉仿佛戴了假麵,血紅的嘴拉出了明媚的笑意,他不喜歡他媽媽這樣。曾經他的母親不用畫這麽濃的妝,能對他的父親笑得更加美麗。

那場婚禮裏,他穿了一身小西裝,坐在大廳偏僻的飯桌旁,拿著調羹一口一口吃著冰淇淋,偶爾會有賓客們從他身邊走過,輕聲說著“看,就是這個拖油瓶。”

“眼睛真大,長得還挺可愛。”

“雙方都有拖油瓶,也算是般配。”

等他吃完了冰淇淋,稀裏糊塗地過了這場婚宴,他和母親就搬進了崔叔叔家。

崔叔叔對他很是客氣,甚至比他過去的親生父親更會噓寒問暖,隻是,那依然不是他的親爹。

他剛搬過去的時候,對周圍的街坊鄰居很是陌生,也很少跟人打招呼,很快就被周邊的小孩堵住欺負了。

當時他剛走出門,就被三個孩子攔住,讓他把手裏的小車給他們玩。他跟他們沒說上幾句,就被三個男孩拉拉扯扯,把他拖到了一個水池邊,兩個人拖著他的手臂,一個人把他往下推取樂。

他當時是真的嚇壞了,立刻就哭哭啼啼地求饒,可三個男孩是越鬧越凶,一副誓要把他推到水池裏不罷休的架勢。

“你們在幹什麽?”

他聽到了一個男孩的聲音。兩個男孩站在那裏,他認得其中一個男孩,他是崔明智,崔叔叔的兒子,他現在法律意義上的哥哥。另外一個男孩手裏抱著足球,眼眸烏亮,頭發微卷,饒有興致地盯著這場麵看。

“跟他鬧著玩呢。”

“放手!欺負弱小算什麽本事。”崔明智向前一步,冷聲嗬斥那三個男孩。那三個男孩竟然就聽話地放了他。

他高聲說了那三個男生幾句,那幾個男生嬉皮笑臉地說代你收拾你家拖油瓶呢,看崔明智臉色不太好,便都收了聲。

張亦陽認為自己當時的樣子應該是非常難看,他一向都很會哭,但那時他是真嚇到了,哭得鼻涕淚水糊了一臉。崔明智並沒有表露出嘲笑的樣子,隻是瞥了他一眼,掏出兩張紙巾遞給他,便和他的小夥伴走開了。

他聽到他的小夥伴問崔明智:“這就是你家的那個……”

崔明智低聲說了些什麽,張亦陽並沒有聽清。

他相信,他的這位“哥哥”肯定在說“拖油瓶”“後媽的孩子”之類的話。

很快他就注意到,他這位哥哥在周邊孩子們中的地位非同小可,他的哥哥出手大方,人又聰明又會玩,街坊孩子們沒有不喜歡他的,他就是天生的孩子王。

隻要他哥哥在空地裏玩耍,必然會自動吸引來一群小孩。人人都往他哥哥麵前湊,還會在他哥麵前展示新玩具。他的哥哥總是笑眯眯地照顧到所有孩子的心情,很少會特意冷落誰。

因為張亦陽與崔明智的特殊關係,自然而然地,他就被街坊孩子們排擠了。很快他就意識到,最初那三個孩子欺負他,也僅僅是因為想討好崔明智。

當意識到這點後,一回想起自己當時那副哭得一塌糊塗的丟臉模樣,他就不由得對崔明智心生恨意。

是的,他不僅不喜歡他,他還恨他。

恨他的理由每一天都在增加。

崔叔叔是個很好的繼父,他對他的母親極好,他對他也很溫柔。搬進來之後,他不僅衣食無憂,而且每次他想要什麽他的繼父都會全力滿足他。

他的哥哥崔明智有個愛好,那就是收集貓頭鷹小鍾,他的裝飾櫃裏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帶有貓頭鷹裝飾的小鍾,來自世界各地。崔叔叔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會去國外出差,崔明智總會讓他幫忙注意一下當地有沒有帶有貓頭鷹裝飾的鍾,久而久之,崔明智便收集了整整一裝飾櫃。

當這次崔叔叔出差回來後,他從行李箱拿出一個盒子,裏麵放著一個非常精致的小鍾,上麵精細雕刻著一個木製貓頭鷹,當轉動後麵上弦時,貓頭鷹還會遮眼閉眼做出一些可愛的表情。張亦陽拿起了它,他故意露出一副愛不釋手的表情,不停地表達對這個小鍾的喜愛。

崔叔叔說:“你很喜歡嗎?”

他用力點頭。

“那就送給你了。”

“謝謝!!”張亦陽握住了它,又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謝謝爸爸!”

崔叔叔笑了,他欣慰地看了一眼媽媽。媽媽吃驚地望著他,然後回望崔叔叔,她的眼睛充滿了感動與驕傲。張亦陽並沒有在意這對夫婦,而是偷偷地看向崔明智。

站在一旁的崔明智什麽話都沒說,甚至連抗議都沒有,他隻是揚了揚眉毛,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是他第一次公開搶崔明智的東西。

這種感覺好極了。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崔叔叔正在盡全力讓他的母親與他真正接納他,對張亦陽的所有行為幾乎都視而不見,或者說隻是當做小孩子正常的要求而已。每當他奪走一件本來該屬於崔明智的玩具時,他總會偷偷看崔明智。他的這位哥哥,從來不表露出任何惱怒,隻是平靜地接受了事實。

這讓張亦陽越發憤怒。他對自己說,因為他這個哥哥從開始就擁有太多,所以不會在乎這些東西。於是他又給自己增加了新的憎恨崔明智的理由。

直到有一天,他再度理所當然地想奪走一個玩具小火車時,崔明智罕見地拒絕了。“這不行。”

“可是它真的很好玩……”張亦陽表達出了自己的渴望。

崔明智堅決地搖頭。

張亦陽轉頭看向崔叔叔,這是他常用的戰術,不需要直接提出要求,隻需要用渴望的眼神看崔叔叔就行了。

“小明,你給他就是了。”

崔明智沉默了數秒後對他的父親說:“這是媽媽以前給我買的。”

崔叔叔的臉凝滯了。

房間陷入了沉寂。

張亦陽感到了某種危機,他心下一計較,立刻就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對。我不該要哥哥的東西。”他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他的媽媽聽到動靜走進房間,一看見張亦陽這樣就問發生了什麽。

張亦陽搖著頭隻說自己不好,他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個不停。從過去他就很會哭。他知道怎麽樣哭才能哭得最可憐。咬著嘴唇,默默地注視著對方,讓淚水充盈眼眶再緩緩流淌,這樣的效果是最好的。不能有哭聲,這往往會帶來反效果。他知道自己長得很可愛,特別是他的眼睛,又大又圓,和媽媽一樣水靈。每當他的親生父親毆打他的時候,還沒碰到臉,他就會默默的哭,隻有這樣,父親的拳頭才能輕一些。

這是他無數次莫名其妙挨打換來的經驗。

過去,他一直以為父親等同於拳腳相加的毆打,等同於喝得醉醺醺的臭味。有一次父親一身酒氣回家,媽媽隻說了兩句,父親就把媽媽一腳踹倒,他撲上去想求父親別打了。父親一巴掌把他拍到一邊,他的臉撞到牆上,兩眼金星直冒,之後頭上的鈍痛就如腐蝕入神經的毒液折磨了他數個月。父親,父親,這個詞猶如毒蛇,在暗處對著他吐著信子。他以為父親就是如此。是陰冷與暴力,是痛楚與恐懼。

但是崔叔叔從來不這樣,他會溫柔地對他講故事,他會耐心地給他輔導功課。為什麽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這樣的父親呢?這個父親是屬於崔明智的所有物,他對他再好,他也是崔明智的親生父親。

憑什麽崔明智生來就能擁有崔叔叔這樣的爸爸?

他恨崔明智。

最後他成功地得到了那個小火車。

那一刻,他第一次看見了平日滿不在乎的哥哥情緒裂痕的斷麵,就在那一刹那,被張亦陽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體會到一種陰暗的難以控製的喜悅,就像是潮濕的真菌在他心中彌漫。

這種感覺好極了。

他知道,將來他要搶的東西,並不可能僅僅局限於玩具。

崔明智有很多朋友。張亦陽開始悄無聲息地滲入崔明智的朋友圈,這並不是很難。他的朋友們都是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隻要你能大方地拿出玩具,爽快分享掌機和遊戲卡,就能輕而易舉地獲得孩子們的友情。

不知不覺,他成功撬走了圍繞在崔明智身邊的一些孩子。媽媽也很關注他的交友狀態,她告訴張亦陽,崔明智經常帶回家的一個朋友顏真,一定要和他搞好關係。

張亦陽知道顏真,在最初他被街坊小孩欺負時,和崔明智一起圍觀到自己哭著求饒的那個男生就是顏真。

他上了心,可顏真和街坊小孩們的確不同,並非他分享玩具和遊戲就能接近。他也隻有在崔明智把顏真帶回家玩時,才能和這位顏少爺說上一言半語。張亦陽一直懷疑崔明智和顏真說了些什麽,每次他和顏真搭話時,對方很客氣禮貌卻保持著距離。他下了很多功夫,但始終都無法接近他。

這不要緊,張亦陽有的是時間。在崔叔叔真心實意愛著媽媽的這段時間,他足以得到很多東西,那些本該屬於崔明智的,他都會一點一點地拿過來。

因為他恨他。

他從來不知道在床底瑟瑟發抖躲避醉酒的父親是什麽滋味,他從來不知道被父親的皮帶抽打在背上隱隱作痛數周是什麽滋味,他從來不知道寄居在親戚裏遭人白眼是什麽滋味,像他這種從小生活在甜美蜜罐裏的孩子,再擺出一副我不與你計較的大度麵孔時,真的是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裝模作樣的惡臭。

憎恨之心一旦升起,就越發膨脹。

如今,張亦陽,媽媽還有崔叔叔即將去國外旅行。媽媽說崔明智就要期中考試,現在又是準備來年中考的關鍵時刻,自然不能讓他拖一周兩周的課,崔叔叔也覺得很有道理。於是這個家族旅行很自然地沒有了崔明智。

他想起了崔明智得知自己被排除旅行的表情,那是抗拒眼前一切的神色,然後他轉身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並沒有在張亦陽麵前露出一絲一毫崩潰的姿態。

張亦陽覺得有點遺憾,但關在房間裏的崔明智已經足以讓他萌生歡喜之情。

等到去了國外,他要拍上很多照片,發給他這位哥哥,他幸災樂禍地想。

門被推開,媽媽和崔叔叔走了進來。媽媽拿出一個紙盒,她笑眯眯地打開,裏麵躺著三條蠶寶寶。

“這是媽跟人要來的。”媽媽說,“你們生物老師這下該滿意了吧。”

其實生物老師並沒有強製他們養蠶寶寶。但張亦陽想要養著玩,說給媽媽聽自然要用老師當借口。

他伸手逗了一會兒蠶寶寶,玩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他把紙盒推到一邊,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景象。

一坨果凍在晃悠悠地走路。

張亦陽揉了揉眼睛。

一坨果凍爬到了餐桌上。

“那是什麽??”他尖叫。

媽媽和崔叔叔聞聲轉過身。“陽陽,你怎麽了?”

“果凍!果凍!”張亦陽張口結舌。

那坨果凍安安靜靜地躺在台麵上的一個碟子裏,就像它一開始就在那裏一樣。

“果凍?”媽媽納悶地說,“家裏買這個了嗎?陽陽,這是你吃的嗎?”

張亦陽搖搖頭,他又揉了揉眼睛,他覺得自己剛才仿佛看到了幻覺。

媽媽拿起一個叉子戳了戳果凍:“老崔啊,這是你買的嗎?”

“我不知道,大概是小明買的吧。”

“那我先切一塊給小明,陽陽,你一會兒給你哥端過去。”媽媽拿起了餐刀,對著果凍切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