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向老兵致敬
我爸是在朝鮮戰爭後期參軍的。因為他是學生兵,有文化,入伍就是幹部。他們一行十多人從四川走到東北去報到,一路上大家都擔心,不知道現代戰爭怎麽指揮,美國鬼子好不好打,結果大部分人找了各種門路和理由都溜掉了,隻有我爸和另一個人最後參加了誌願軍。他們坐船剛到朝鮮,中美就簽訂了停戰協議。上級命令他們立即回國加入海軍,於是他成為了中國海軍導彈部隊裏最早的成員之一。雖然我爸實際上隻有大專學曆,可是在當時的軍中,他就已經算高級知識分子了。現在成群的碩士、博士找不到工作,在那時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幾十年後我想起來還是覺得驚訝,一群手提步槍、吃著炒麵、基本上全是文盲的農民軍隊,居然跟世界上最強大的美軍打了一個平手還略占優勢,無論怎麽說都是奇跡。
隨後的 20 年,我爸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山東青島和遼寧葫蘆島的海軍基地裏做岸防導彈科研,也去過新疆、青海、廣東等地。我媽那時在西安工作,坐火車到青島去跟他結了婚。我看過他當時的照片,身穿海軍軍官的軍服,非常帥也非常有型,我媽能看上他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當時的工資也挺高,給我買了一台國產第一批的電子管收音機。我經常爬到收音機後麵去找,不知道播音員阿姨是從哪裏鑽進去的。他還花 5 元錢給我買了一把玩具手槍,是當時最貴最好的,那也是我向小夥伴們炫耀的資本。
“文革”中不知道來了一個什麽運動,讓大批官兵複員,我爸也被踢出部隊,回到農村種地。我爸老實聽話,跑到西安拉我媽跟他回鄉當農民。我媽堅決不同意,說那樣的話兩個孩子就完了。其後 1 年半我爸就是盲流,沒有戶口、沒有工作、沒有錢,也沒有糧票。為了填飽肚子,我媽用 1 斤糧票換 5 斤紅薯,天天頓頓都是它,吃得我滿嘴長泡拉不出屎來。我媽每天晚上抱著我哭,說我們明天就要上街要飯去了。我爸壓力巨大,整天不說話,有一天突然無故暈倒,我媽喊了他很久才把他叫醒。我寫到美國大兵服役 20 年就可以拿終生養老金時不由地感歎,美國之所以強盛,與它善待為國拚過命的人有關。我也非常感謝我媽當年的堅持,她隻要後退一步,我今天也許就是四處打工的苦力了。那些農民工不是不聰明,也不是不勤快,他們隻是沒有機會。在美國你隻要肯去當兵,政府就給你上大學的學費。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給所有願意努力的人提供盡可能多的上升機會。
後來政府終於同意我爸轉業進我媽的工作單位,隨後我們全家被下放到陝南、陝北的幾處窮鄉僻壤。那裏沒有電燈,每天夜裏我們就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聽我爸一遍又一遍地講他們試驗“海鷹”導彈的故事,想象著那兩個陽光明媚的天堂——青島、葫蘆島。我爸因為資格老,下放時被安排做一個小官,可是上級來視察時,別人都是報喜不報擾,隻有他總說實話,把問題、困難全翻出來。領導也是人,誰不喜歡聽好話?所以他總混不出名堂來。
改革開放後,大家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我爸這樣的人,當然什麽也撈不到,在一個閑職上幹到退休。我有我爸的基因,又沒有任何關係,也是混得窮困潦倒。在我最艱難的時刻,我爸不僅沒有找門路求人去幫我,反而時常寫信來教育我,讓我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們這些人,一生都是這樣,可以說是愚忠傻孝,也可以說是忠誠堅忍。他們有他們的情懷,超出了我們許多人可以理解的範圍。
我出國時,我爸其實是不讚同的,可是他也明白我的無奈。我站穩腳跟後,接他來美國玩。在華盛頓朝鮮戰爭紀念碑前,他臉色嚴峻,久久不語。在紐約哈德遜河上遙望曼哈頓時,他認為隻要再有幾十年和平,中國的建設不會比美國差。他對美國印象最深的是管理井井有條,總說我們要學習。他不願去看碼頭上展示的美國航母,他說要看就看我們中國的軍艦。
再一次見到我爸時,他已經病入膏肓,有再多的錢、再好的醫院也來不及了。那時候他已經開始糊塗,我在病房陪他,他總是半夜爬起來往外跑,嘴裏不停地嘮叨著:“青島來人了!葫蘆島來人了!”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仍然魂牽夢繞著他奉獻了整個青春的青島、葫蘆島。
我一直想寫點什麽紀念我爸,可是他既不是出身名門貴族,也沒有做出驚天偉業,他像我們周圍千千萬萬的老百姓一樣,悄悄地出生,默默地工作,靜靜地離去,我實在不知道從哪裏下筆。我爸去世三個月後,我遇到了一鳴。他在美國海軍中當兵八年,剛從航空母艦下來。我跟他商量幾句,當即決定把他的航母經曆寫成書,也算幫我爸圓一個夢。我要把這本書供奉到我爸的墓前,我還要告訴他,爸,咱們國家也有航空母艦了,很強大很威武,它的名字來自你長期工作的省份,叫作“遼寧”,它的母港也是你永遠無法忘懷的地方,青島。
海 攀 2013 年 3 月 1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