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殺人者

玉秋跟著春萬有的記憶回到了半個時辰前。打更從胡家大門外路過,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四聲響代表著子時,到了給胡太爺招魂的時辰,春萬有咬破手指在掌心寫了個“歸”字。他側頭撇眼孫子,見人歪在一邊睡得七葷八素,鬆了口氣。

“何師傅搭把手,”春萬有說著回身,兩腿一盤端正盤坐在了胡太爺的棺材前,閉目凝神,語速極快:“靈魂走天路,覺魂入地府,生魂七魄隨肉身。一魄屍狗,二魄伏矢,三魄雀陰,四魄吞賊,五魄非毒,六魄除穢,七魄臭肺,聞得此令速速歸!”

何歸等著春萬有念完,從懷裏取出煙槍點上嗆人的煙葉子。他順時針繞著棺材轉圈,深吸一口吐出白煙,走兩步便用煙槍的銅管敲一下,拖著長長的如唱戲一般的調子,問那棺材裏的人:“歸否?”

在何師傅走到第三圈時,掛在胡家大門的白紙燈籠在無風的院子裏開始左右晃動。

“歸否?”何師傅又問道。大門外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

春萬有臉色一變,脫口道:“他進不來!”

“怎麽會這樣?”玉秋有點慌張,她從長條凳子上站起身,先看向何歸,再看春萬有:“我都是按吩咐放的東西!我要是說謊……我被天打雷劈!”

“跟你沒關係。”春萬有拉長臉,眯起眼睛,盯著大門:“狐妖你看好小春別讓他亂跑,我去會會那妖孽。”

一個時辰前春長風喝的水裏被下了迷藥,按理說該是一覺無眠睡到大天亮,但此刻他卻眉頭緊鎖,神色驚恐,額頭全是汗。玉秋趕忙上前去看春長風的情況,但剛走近就見人大呼一聲“爺爺”猛然睜開眼睛。

“怎麽了?”玉秋小聲問:“春師傅正在做法事,你有什麽事兒跟我說。”

“我夢見爺爺……”春長風說著,從地上爬起來向春萬有走去。

擁有春萬有視角的玉秋看見小春走來時,胡家牆頭出現一個長有兩條尾巴的黑影。春萬有毫不猶豫地先拍暈孫子,隨後追了出去。春萬有跑得飛快,根本不像個八旬老頭子,氣息平穩,大步流星地往前趟,腳底像是踩了陣疾風,也難怪玉秋化出妖形也還是晚到了一步。

他們一個追一個拚命跑,春萬有大概是太過自信,以至於他絲毫沒注意自己已經被帶到了遍布臭水和垃圾、腐肉的荒地。玉秋順著春萬有的姿勢,看向不遠處的一棟四四方方鐵盒子似的黑樓,月光下她眼尖地瞧見月光下寫在那樓側麵的四個大紅字——“新城監獄”。

“妖孽看你還能往哪裏跑!”春萬有嗬斥一聲,接著甩出根頭部帶有鐵爪的細長繩子。那繩子像是自有生命,朝著不遠處的草垛子裏飛去,接著是“哎呦”一聲嬌嗔的怪叫。

“你真壞,你弄疼人家了!”妖媚的聲音從草垛子後傳來,隨後是男人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他用一種玉秋沒有聽過的方言大罵:“誰!誰擾爹老子尋快活!”

“老夫在此,還敢害人!”春萬有麵對挑釁,拴著鐵爪的細繩被一下子拉回來,手中輪圓再次飛出:“妖孽看殺!”

“啊!”

不是女人的聲音,是男人的。春萬有心慌難不成是自己打偏了?但很快他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一個衣著不整的女人從草垛子後走出來,她嘴上掛著血,半邊雪白的膀子上也迸濺上紅色,長長的指甲刮掉臉上的血漿後伸進嫣紅的嘴裏吮吸。

“你幹嘛老追著人家?害得人家沒力氣,隻能抓個又髒又老的臭東西來補補身子。”狐妖的臉施了法術,讓人看不清眉眼。她嬌滴滴捂唇一笑,說:“剛才差點弄傷人家!真是疼死了!老家夥,你白活一把年紀,都不會憐香惜玉嗎?”

春萬有小手指一勾鐵爪子再回到手裏,狐妖見狀往後退了兩步,轉身向著新城監獄逃去。

“哪裏跑!”春萬有往地上啐了一口,作勢要追又看向那邊的草垛子,稍一猶豫老爺子還是決定先看看那邊的人是什麽情況,如果能救他不會眼看著人被妖物咬死。春萬有往前走了幾步,怕狐妖使詐又掐了個法訣,確定此處再無其他妖氣後快步上前。

月光下隻見草垛子後的人脖子被咬得血呼刺啦,歪向一邊。看樣子是死透了!果然是色字頭上一把刀,春萬有嘖嘖嘴,看向新城監獄準備繼續追那逃走的狐妖,剛要轉身忽然腹部陣痛,他低下頭見一把銀閃閃的刀紮進了腹腔裏。

縱然被襲擊的是春萬有,但侵入記憶的玉秋麵對致命襲擊還是忍不住渾身僵硬發抖。她隨著春萬有的身體往後踉蹌著倒退兩步,鐵爪掉在地上。春萬有倒吸口氣,他想蓄力反抗,可一口氣還沒吐出來,另一把快刀狠狠地紮進了胸腔捅穿了心髒。

疼痛讓人本能地想蜷縮起身體,但春萬有隻是哆嗦了兩下,他單手壓住刀,抬頭看向襲擊自己的人。那是一張瘦長的,布滿皺紋的老臉,月光下他的眼睛卻不似麵容般蒼老,黑漆漆的像兩團墨跡,冷冰冰的,瞧不見任何情緒。玉秋想也許那家夥扔掉一個壞蘋果時還會可惜下自己的銅板,但殺掉一個人他不會有任何一點情緒,自然的就像樹葉從枝頭掉落,好似春萬有本就該這麽死。

玉秋從春老爺子的記憶裏強行退出,她低頭看著已經沒了氣息的老人,心頭壓上了重重的擔子。雖然她之前也是口口聲聲說著要報恩要保護春長風,但是眼下的情況卻截然不同了,她不再是單純地模仿自己最喜歡的話本子人物小翠,她這份報恩的心思加上了掛著血漿與囑托的沉甸甸的籌碼。

玉秋站起身走向春萬有記憶裏的草垛子,那裏隻剩下一灘血跡表明春萬所見不是虛幻。狐妖和殺人的老頭早沒了蹤跡,玉秋蹲下身深吸口氣,在血腥味和惡臭中她再次聞到了熟悉的甜膩膩的胭脂香。

“我加了山裏的花粉,是不是比之前的更香了?”玉秋分辨著這股味道想到了自己的小姨媽,記得她很喜歡人類用的香粉,甚至還覺得不夠,在裏麵又加了山裏的其他花粉,很膩很甜,甜膩得讓人胃裏惡心。

難道那個害人的狐妖是小姨媽?玉秋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連著胳膊上生出層雞皮疙瘩。怎麽會?小姨媽不是死了嗎?山裏的狐狸都知道她死了,五十年前就死了,聽說是被人騙了賣進什麽王府,起先給人家當妾室,後來不知怎麽被發現身份。那王府裏找來個捉妖師把她活活打死,還被剝皮了。媽媽摸著眼淚跟玉秋說過,有山裏的狐狸曾經在城裏見過一個男人脖子裏圍著小姨媽的皮毛!

“不會是小姨媽!她死了!五十年前就被做成毛領子了。”玉秋嘟噥著,她都分不清是自己真的相信,還是不得不相信,否則一旦要承認害死春老爺子的人是小姨媽,她又要怎麽跟春長風交代呢?

玉秋沉默地拔出殺人的兩把刀,然後背起春萬有往胡家走,一路她走得很慢,腦子裏是亂哄哄的,一會兒是春萬有的記憶,一會兒又是關於小姨媽,到走回去正趕上打更的。

五更天,一慢四快,“咚——咚!咚!咚!咚!”

“我的媽呀!”打更的見到一身是血的玉秋以為是撞了鬼!他大喊一聲,兩腿發軟撲通坐在地上。

裏麵的人聽到動靜連忙開門跑出來,春長風第一個看見玉秋,呼吸瞬間凝住,他的眼睛接受了信息,但腦子卻無法迅速處理,震驚、恐懼、悲傷,全部的情緒翻湧上來時,肢體就失去了行動的能力。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一步一步走進的玉秋,隻有最先接到信息的眼珠子裏流下來淚水。

“阿春!”何歸把春老爺子從玉秋身上趴下來抱住,見到老友徹底沒了呼吸,抱著人癱坐在了胡家門檻上。

打更的已經跑了,胡家其他人都在後院,整條胡家巷子裏像是隻有他們三個活物。滿身是血的玉秋上前抱住了春長風,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於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緊緊地抱著他,等著那過於激烈的情緒在艱難找到突破口後能夠爆發出來。

“怎麽會這樣!”何歸抬起頭看向玉秋,朝著她吼:“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下午那個哭喪的……”玉秋回憶著春萬有看到的臉,說:“那個哭喪的老頭跟害人的狐妖是一夥兒的。他詐死,趁著春師傅不注意把人捅了!”

“一共有兩刀,一刀在肚子,一刀在胸口這裏。”玉秋把手裏的刀仍在地上,輕聲說:“胸口那刀要了命,把心給紮穿了……”

“爺爺……我爺爺沒了……”春長風終於能發出聲音,每個字都如同從胸腔裏擠出來的,帶著全部情緒與身體的溫度。玉秋看著他臉在**,眼淚順著麵頰不斷落下潤濕衣裳,溫熱而潮濕的皮膚觸感讓玉秋的心也在抽疼,她再顧不得自己滿手是血,胡亂地擦著春長風臉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