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樊樓。

這是汴京城中最為繁華的所在,聲色犬馬燈紅酒綠浸**之所。

展飛雖然是汴京人,也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樊樓這地方,他來的其實也不多。倒不是他有多清白多高潔,實在是因為這裏的花銷太大,不是他能夠花得起的地方。

這裏聽一首小曲,很有可能就要搭入他一個月的收入。

當他到這兒時,腳步略略有些遲疑,若是老段還活著,老段帶他到這等地方,那自然是輕車熟路,可他自己,望著高大巍峨的樓宇,看著每處廊台都倚紅偎翠的身影,聽到每個窗口都傳來的嬌聲軟語,嗅到酒與脂粉混雜於一處的複雜香氣,他隻覺得放眼所及之處,宛若迷宮一般,讓人邁不動步、走不出路。

在那些風流浪**的客人當中,他這個穿著一身侍衛服的人,就顯得分外顯眼。

正當他四處張望,皺著眉想如何找到白璫璫與四鼠時,卻覺得身後風聲襲來。

其實不是什麽很響的風聲,襲來的也不是什麽銳器或鈍物,隻是一個香軟的嬌軀向他撞來罷了。

但全身繃緊的展飛在發現其襲來之時的瞬間做了反應,他猛然側步轉身,動作宛若幻影一般,同時手伸了出去,將那具嬌軀的胳膊給拽住。

卻是一位經過的女郎,見他立在那兒的模樣,上下打量一翻之後,故意撞向他。但是展飛不解風情,避開了她,甚至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女郎先是一愣,然後目光閃動,吃吃笑著,順勢就往展飛懷中一躺:“唉呀,險些撞著奴了!”

展飛迅速往後又退了半步,手上略微使了點氣力,讓這女郎半傾半倒在虛空之中,同時皺緊眉問道:“姑娘,你這是何意?”

那女郎見自己第二次又未得手,便眨巴著眼睛,露出哀憐之色:“若不是這位郎君,奴奴險些要摔著了……郎君,可需要奴奴相陪?”

“呃……我是來找人的。”展飛道。

“奴知道,來這裏的可都是找人的。”那女郎見他沒有直接拒絕,頓時眼波一轉,又轉回了媚態,她一隻手捏著紅色的繡帕,輕輕搭在了展飛抓住她的手上:“郎君要找的,正是奴啊!”

展飛目光頓時一凝,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後搖頭道:“我找的不是你。”

那女郎瞬間又變了神情,眼中波光盈盈,幾乎泫然欲泣:“為何不是奴,反正都是來找人的,郎君且看奴模樣,哪裏不是郎君要找的人?”

她一邊說,一邊將身體挺了挺,彎得胸突臀翹,展飛看得心怦怦亂跳,然後迅速鬆手。

砰。

那女郎原本就是靠著展飛手上的力氣才側傾著身體,如今展飛一鬆手,她頓時摔倒在地上。

等她狼狽爬起,就看到展飛已經鼓足勇氣向著樊樓之上行去了。

她目光一轉,揚聲叫道:“姐妹們!”

樊樓之上,那些倩影紅紅妝們紛紛伸出頭來。

那女郎向著展飛一指:“有誰能讓這位小郎君為裙下之臣,姐姐我給她這個數!”

她兩手更伸一指,交叉於頭上,末了之後,還補了一句:“這可是一隻新鮮童子雞!”

展飛原本就五官端正,一身侍衛服飾還沒有換下,穿在身上英氣逼人,再有那女郎一句話,頓時滿樓的女子們都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

展飛隻覺得自己仿佛是掉入老虎窩中的小綿羊,周圍一雙雙目光都饑渴無比,恨不得立刻將他和著口水一下子吞吃掉。饒是他藝高膽大,此時也不禁雙足戰戰,恨不得轉身就逃。

可是一想到白璫璫現在落到了敵友不明的四鼠手中,他又不能轉身逃。

“這一定是四鼠安排的,四鼠他們讓這些人來阻攔我,我不能走,我要救出白姑娘!”他在心中對自己喃喃說道。

此時樊樓之上,一個包廂之內,四鼠與白璫璫分列而坐。

包廂之中,一個歌伎正柔柔軟軟地唱著小曲,所唱之曲,乃是太平宰相晏殊的《浣溪紗》,她正唱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句。

四鼠一個個抓耳撓腮,分明是有點坐不住,穿著男子服飾的白璫璫則聽得搖頭晃腦,然後冷不丁說了一聲:“好!”

那歌伎正準備唱最後一句“小園香徑獨徘徊”,卻被她這一嗓子喊得嚇了一跳,曲子也為之一頓。

“唱得真好,這曲子是你自個兒編的?”白璫璫道。

那歌伎“呃”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呃,小郎君可能聽得少,這曲子是本朝太平宰相晏公諱殊之作……”

“嗬嗬,原來如此,你不用和我文縐縐地說話,我其實是不太懂這些詞啊曲啊的,隻是一直聽人說,汴京城裏頭等的溫柔鄉、銷金窟便是這樊樓。這次來汴京,心裏不快活,便來樊樓快活快活。”白璫璫也不尷尬,大大方方地說道。

那歌伎抿著嘴輕輕笑了一下:“這是他們這些男人尋快活的所在,小郎君這等人品,未必會喜歡這裏……”

“喜歡是喜歡,這兒吃的做得很好,你的曲子也唱的很好,就是我不懂,鄉野間長大的野丫頭,弄不明白這些事。”白璫璫半是自嘲地道:“可說來也怪,我分明是不懂這詞曲的,但就是覺得好聽,你唱的好,詞曲也寫的好。”

她說到這,又轉向四鼠:“你們覺得呢?”

四鼠頓時連連點頭起來,江平挑起大拇指道:“白姑娘說的是,我們哥幾個也都是大老粗,算來算去,還算我讀了幾天書,但同樣不懂詞曲,隻是覺得這位愛愛姑娘人長得好,唱得也好,自然,這裏的酒菜味道也好……就是貴!”

他裝作一副因為價格高昂而肉痛的模樣,白璫璫笑出聲來,然後一揮手,豪氣地道:“放心,我請就是,我自海外來,身上還是有些金錢的。”

江平見她終於高興起來了,身體往前微傾,低聲問道:“隻有一件事情……姑娘,你為何不大快活,莫非在那裏行事不太順利?”

當著那位歌伎愛愛姑娘的麵,他不好直說皇宮,便以“那裏”代指。白璫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裏麵打輸了,自然不開心,但我不快活,卻與這個無關,實在是有些人,又呆,又笨,又蠢,又不會說話,還沒有心眼!”

四鼠聽到這麵麵相覷,江平撚著自己的幾縷鼠須,略一猶豫:“姑娘說的是?”

“是一隻大呆頭鵝,看上去倒是很聰明的一個人,結果卻蠢得沒有邊……總之就是蠢蠢蠢,哎呀煩死人了!”

白璫璫說到這,秀眉擠在一起,她無法繼續說得更透,又想將自己心裏的鬱悶尋人傾訴,兩種念頭雜在一處,最後她幹脆將眼前的酒杯端起,一口便將杯裏的酒喝光:“不說了,喝酒喝酒。”

四鼠都是市井無賴、江湖漢子,對這些小兒女的心思,並不是很了解。但是白璫璫一句話倒是說對了,既然遇到煩死人的事情,就不必多說,喝酒便是!

他們一通相勸,甚至不用勸,便已經喝了好幾杯下去。白璫璫雖然體質遠超普通人,可平時未曾喝過什麽酒,這突然狂飲,酒意同時湧上來,頓時雙頰泛紅,目光閃動,忍不住又抱怨道:“我便從來沒有見過那麽蠢的人,心蠢手蠢嘴巴也蠢……”

“噗……”她正說間,坐在旁邊的那位愛愛姑娘忍不住笑了一聲。

白璫璫看向她:“怎麽了,有什麽好笑?”

那位愛愛姑娘微微低頭,先是告罪:“奴聽姑娘說得有趣,沒能忍住,還請姑娘恕罪。”

此時大宋風氣開化,雖然對女子還有種種約束,但姑娘婦人私下打扮成男子往些男人玩樂的場所跑還是有的,因此她倒不奇怪白璫璫是個女子。她見白璫璫不掩飾自己是女子的身份,當下也直接以姑娘相稱。

“有話就直說,我沒讀過什麽書,可不知道那麽多彎子。”白璫璫不滿地道。

愛愛又看了她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道:“姑娘之所以怨那個人蠢,隻怕是因為心裏在乎他了。”

白璫璫此時正舉筷子夾菜,聽到她這話,幾乎覺得是一個炸雷在耳畔響起,然後筷子上夾的菜也掉了下來。

“這怎麽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我才不在乎那種蠢東西呢,嗬嗬……”白璫璫連連搖頭道:“我巴不得他去死才好,蠢死最好!”

“姑娘如果不在乎,為何會因為他的蠢而生氣煩惱?”愛愛往窗外瞄了一眼,然後笑道:“比如說,如今這樓中,有一位正蠢頭蠢腦的客人,姑娘會為他煩惱麽?”

她一邊說,一邊向窗外指去。

白璫璫順著她所指,向著窗外望去,然後便看到展飛正在一群鶯鶯燕燕的包圍之中。

展飛上樓之時,那些女郎們紛紛向他撲來,他也就是身手不凡,才能夠從這些人的包圍裏勉強脫身。饒是如此,仍然有好幾回,他險些被他們抓住。

“別過來,不許過來!”

他一邊跑一邊叫道,隻不過這樊樓的女郎們都是大膽慣了的,也是胡鬧慣了的,一個個嬌笑著追他。既有從樓下追著他往樓上去的,也有從樓上過來攔住樓梯口要擋住他的。

展飛有心發怒,可這些女郎並無惡意,隻是與他玩鬧罷了,他這腔怒氣不知道往哪裏發作、怎樣發作,總不能因為她們調笑幾句、伸手擦油,就拔刀相向流血死人吧。正是因為有所顧忌,所以他束手束腳,眼見就要被她們整個兒包圍起來了。

“這是怎麽回事?”白璫璫心中正對展飛有氣,當即訝然道。

“樓裏的姐妹們正與他玩笑呢。”愛愛抿嘴笑道:“隻怕是哪個促狹的,見這人相貌英俊卻憨頭憨腦便想著調笑一番,逗逗樂兒,也讓來這裏的客人都高興高興。”

白璫璫實在不能理解,這有什麽高興的。最初時看到展飛狼狽,她覺得挺解氣的,誰讓展飛這蠢貨做了錯事,還不知曉承認,但看著看著,一種奇妙的心思浮了出來。

她不希望那些妖豔的女人纏上展飛。

她臉上從盈盈帶笑,變得板了起來,再變得粉麵含威。愛愛不了解她,隻是覺得這位女扮男裝的客人突然之間展露出一種讓人不得不肅然的氣質,四鼠卻是知道她有多厲害的,當真害怕這位怒極之後,也來一場風暴,直接將這樊樓都掀飛了。

“展飛,你是蠢貨嗎,為何要與這些女人糾纏?”望著展飛被一群女人拉拉扯扯,實在看不下去的白璫璫豎眉揚聲叫了起來。

正忙著從脂粉堆中鑽出來的展飛,聽到她的聲音,當真是又驚又喜,抬起頭來叫道:“白姑娘,你果然在這裏!”

“你來這裏做什麽?”從展飛的話語中,白璫璫聽出他是來找自己的,心裏微微歡喜,但麵上還是橫眉冷目,氣鼓鼓地道:“莫非你也學別的男人,來這樊樓找樂子?”

那些圍著展飛的女郎們聽到白璫璫聲音之初還有些收手,但聽了她這句話,頓時不高興了,有人揚聲譏笑道:“來樊樓自然是找樂子,難道不找我們,還找你這個不男不女的家夥嗎?”

這話頓時引起一片哄笑。

白璫璫大怒,目光一掃,看著方才揚聲譏笑她的那個女郎,伸手指道:“你再說一遍。”

那女郎叉腰挺胸,還將胸前狠狠地抖了兩抖,從白璫璫的位置居高臨下望去,果真是大又又白又軟,白璫璫頓時心生羞憤,不等那女郎開口,立刻將自己案幾上的酒倒了下去。

她的目光手法何其之準,直接就澆了那女郎一頭臉,那女郎衣裳本來就穿得少,被酒澆了之後,頓時淋透了。周圍看熱鬧的閑人中起了一片怪笑之聲,還有人吹了口哨。

哪怕是倚門賣笑的妓家,那女郎也終究是掩麵護胸而逃。白璫璫見她跑了,這才稍覺快意,放下酒壺得意地道:“讓你在我麵前抖抖,現在總抖不起來了吧?”

回過頭來,愛愛與四鼠都是瞪圓了眼睛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