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曹門東,福田院。

早在大唐之時,為了救濟京城之中的孤寡老人,朝廷便設有悲田院。到大宋立國之後,對待百姓更為寬仁,特別是汴京城,作為大宋都城,人口超過百萬,每天都有意外發生,自然少不了那些失去依靠的孤寡老人。

因此大宋立國之後,在京城東西兩側,各設有一所福田院,專門收容這些老人。有些貧困無依的普通民眾,流離失守的受苦難者,還有無依無靠的孤兒,來到福田院也會有所養濟。朝廷每日從左藏庫撥放錢糧,供給福田院所用,還會令禦醫來此,為這些貧者中的病號義診。

但就是這樣,福田院這邊總是人間悲慘齊聚之地,來到這裏人,個個都有慘事,神態就不免淒涼。

一輛油壁車停於福田院門前。

展飛與老段跳下馬車。

展飛望了望福田院門前的牌樓,這牌樓上“福田院”三字,乃是當今天子禦筆。他對著這三個字,微微籲了口氣。

二十一年前,當他失去父母之後,就曾被送到了這裏。隻不過他自己性子倔強,不肯離開東二條甜水巷,稍大之後,自己又偷跑了回去,所以才在那大雜院之中吃百家飯長大。

郭小雀與容小落和他一起被送來,也是和他一起從這跑掉。

展飛還記得當初三人是怎麽密謀,然後怎麽跑掉,又怎麽堅決不肯再回到這裏。

“進去問問吧,咱們趕得快,他們應當還沒有離開。”老段催促道。

展飛邁步進了福田院之中。

這裏是朝廷所辦,自然也有朝廷吏員值守。隻不過在這兒的都是些苦哈哈的老弱病殘,除了一條賤命之外,他們一無所有,自然也就不怕歹人來偷搶,因此值守的人有些應付了事。展飛二人進來時,他眼皮都沒有撩一下,就靠著牌樓打盹兒。

進去之後,展飛微微一愣。

本來這裏是一處死氣沉沉的所在,說得不客氣些,在這些苟延殘喘的老人們都是今日有氣明日沒氣的,因此一個個動作遲緩,但今日他們在此,卻發現大院子之中人來人往,不少女尼、僧人還有別的汴京百姓,正在這忙個不停。

“今個兒怎麽這般熱鬧?”老段也很好奇,他拉住一人問道。

“這幾日不少人來這幫忙呢。”那人掙脫老段的手:“抱歉抱歉,今日不知為何,事情就是多……”

他小跑著離開,展飛與老段麵麵相覷。

“怎麽我覺得,汴京城中的人一下子都變成善人了?”老段嘟囔了一句。

福田院兩側是老人們的居所,北麵則有禦醫的診室,郭小雀帶著容小落來求診,肯定是到了這裏。展飛對這兒很熟悉,因此徑直往這邊行去,發現這邊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

有禦醫在這開診,不僅福田院的老人們,汴京城有些病人也會特意趕來就醫,這些人應當是這樣來的。

“果然是禦醫開診之日。”老段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背:“恰好近日我腰背疼得厲害,請禦醫替我看看。”

他們二人穿著官差的服飾,不排隊往前去,有人在背後小聲抱怨,老段卻是笑嘻嘻地向那抱怨的人揮了揮手:“有本事你也來上這一身虎皮啊。”

那人頓時不敢作聲,老段噗的冷笑了一下,然後伸手將堵在門前的人扒開:“讓讓,緊急公務!”

小聲的抱怨之中,他們二人擠了進去。

在堂屋正中的,並排放著四張桌子,每張桌子之後,都有位身著官袍的禦醫。他們正望聞問切,各施手段,而排除的病人則急切地等著他們叫到自己。

這些禦醫可都是有品秩的,老段在他們麵前立刻點頭哈腰,他想湊上去,結果還沒有靠近,便有一個年輕人伸手將他攔住:“排隊去。”

這應當是禦醫的伴當,十之八九是其子侄或者弟子,對上老段這樣的底層捕快,自然而然帶有居高臨下之態。

老段也不覺得委屈,這汴京城麽,就是這樣,品秩官位決定地位。

“小展,將公文和令牌給他看。”老段對展飛道。

展飛將任恕給他的公文、令牌展示給那年輕人,那年輕人看完之後,才勉強對展飛拱手:“這邊鬧騰,各位大夫又都忙,有什麽事情,你隨我到邊上來說吧。”

他將二人引到邊上的側屋,側屋裏幾個學徒正在分檢藥物,還有人在煎藥,因此有濃濃的藥味。

“剛才,是不是有一個叫郭小雀的年輕人,抱著個女孩兒前來求診?”展飛問道。

他們進來之後,在排隊的人裏麵,並沒有看到郭少雀,因此判斷郭小雀可能已經離開了。

那年輕人聽到他問,哼了一聲:“你是說那毫無禮儀的家夥麽,他不肯排隊想插隊,大夥不許,他還要打人,自然被哄走了。”

展飛與老段對望了一眼,老段一攤手,表示那小子確實是這種脾氣。

展飛道:“他並非不通禮儀,隻不過看病心切……”

“這裏全是看病心切的,你看看,有許多人都是大早前來排隊,排到現在還不是耐心等?”那年輕人瞪起眼睛:“若是人人都看病心切,人人都插隊,大夫們還怎麽給人看病……”

他說著說著,發現展飛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異樣,自己鼻子這也有些異樣,便伸手擦了擦鼻子,發現手背之上,盡是血跡。

“怎麽回事……”他嘟囔道:“怎麽連我也這樣了……”

展飛聽得不對,沉聲道:“今日流鼻血的人很多?”

“原本不是很多,就是不久之前,突然就多了起來,莫非是天氣幹燥所致?這是肺燥所發還是胃熱所引?”

那年輕人仰起頭止血,口裏還嘀嘀咕咕,不停說些什麽“實證”、“虛證”之類的詞,展飛與老段半點都聽不明白。

他也不用聽明白,他明白的隻有一件事情:出大事了。

這不是展飛看到的第一起流鼻血之事,在東二條甜水巷,他看到戴郎中在流鼻血,錢鶴在咳嗽兼流鼻血,如今又看到這位為禦醫做伴當的年輕人在流鼻血。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接觸過郭小雀與……容小落!

展飛心猛然揪起,難道錢鶴那廝的猜測是對的,容小落身上真帶有二十一年前的瘟疫,所以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感染,並因此流鼻血?

他神情異樣,看到那年輕人眼裏,年輕人莫名其妙:“你怎麽了,為何這樣一副模樣?”

“有多少人流鼻血,是不是接觸過郭小雀……就是你說的那個毫無禮儀的年輕人後流鼻血!”展飛沉聲道。

旁邊的老段頓時也明白過來,他立刻向後退了退,離那年輕人更遠了些。

“你這是何意……哦,你怕是郭小雀帶的那個女孩兒身上有疫?”年輕人是學醫的,立刻懂得展飛意下所指,他搖了搖頭,嘲笑道:“你們開封府的人整日就知道胡思亂想,不曉得做些正事。流鼻血在郭小雀來之前就有了,我想想……呃,就是打瓦尼寺的女尼們回去之時,發生的第一例。”

這就和郭小雀沒有關係了,展飛稍鬆了口氣。

“可知他們去了哪兒?”展飛問道。

“應該是往北去了吧,我聽得那女孩說累,說要去什麽地方歇一歇……叫什麽大營,莫非是新曹門那邊的軍營?”

展飛聽到“大營”這詞時,心中突的一跳。

“這會兒怎麽辦,誰知道那個什麽‘大營’在哪裏?”老段攤開手道。

展飛沉聲道:“我知道!”

這個大營,自然不是軍營。

這是唯有他、郭小雀和容小落知道的暗語。

當初他們同樣孤苦無依,從福田院跑出來後,夜晚無處可去,便在距此不遠的南斜街那兒找了個隱秘的地方居住。

那裏被他們戲稱為“大營”。

在那裏的一段時光,他們三人孤苦伶仃,卻過得非常自在,可能是三人在二十一年前大瘟疫之後最幸福的一段時間了。

展飛的心變得非常沉重,郭小雀帶著容小落四處求醫,卻處處碰壁,容小落在這種情形下,要回到“大營”,分明是想要在那裏等死了。

這個時候,展飛也顧不得別的事情,當下又擠出了這屋子,快步跑出福田院。

但在福田院牌坊前,幾個人將他攔住了。

“展虞侯,展虞侯,正找你呢!”身材偏矮、麵黃肌瘦的江平笑嘻嘻地湊了上來。

一見這幾人,老段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少套近乎,你們這些城狐社鼠,莫非是皮癢想討打了?”

潑皮無賴們與官差關係自然不會和睦,老段雖然隻是一個虞侯,卻也不怎麽怕社鼠這樣的幫派。而社鼠這樣的幫派,一般情形下也不會得罪這些捕快。雙方的關係,形成一種奇妙的平衡,互相牽製,互相忌憚,又互相利用。

“老段,這可不是我們套近乎,是我們有大發現,急著向展虞侯稟報。這是展虞侯的吩咐,我們可是汴京城的良善百姓,自然要協助開封府,將城中為非作歹之輩盡數擒拿,展虞侯,你說是不是這理?”江平擠眉弄眼地道。

展飛心中記掛著郭小雀的事情,沒有功夫與他閑扯,因此隻回了兩個字:“快說。”

“我們自大相國寺分手之後,我越想越不勁,從我提到拍花客起,張澤就不對勁,所以我遣人盯著這廝,果然發現他們城狐有問題!”

展飛眉頭一皺,沉沉地看著江平。

他並不在意這些潑皮們借他之力,但他很討厭潑皮們利用他。

若是江平見他年輕缺乏經驗,便想利用他來打擊自己的對頭,那就大錯特錯了。

“真是有問題,他離開大相國寺之後,出了內城,徑直來到朱家橋這邊,這邊可不是他們的地盤。我們的人還打聽到了,他對城狐的人說,他來這裏,便是要見一位極其厲害的拍花客!”

極其厲害的拍花客!

展飛聽到這個,就想起那若隱若現的藍袍人。

不過此事暫時隻能放上一放,他現在重中之重的事情,還是趕緊找到郭小雀與容小落,看看能不能想辦法救容小落。

“此事我知道了,我現在還有事……”

“唉展虞侯,你別急,我還沒說完呢,我的人一直盯著張澤這廝,他到了朱家橋之後,沒有去朱家橋瓦子,而是穿過南斜街,然後就消失了!”

展飛皺著眉:“什麽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他一個大活人,光天化日之下,走在街上好好的,往一處死巷進去,我的人在巷外守著,好一會兒沒見他出來,便跟過去一看,人不見了。那是一處死巷,完全沒有門,也沒有別的路……展虞侯,你猜猜看,他去了哪兒?”

“陰溝。”展飛突然道。

江平愣了愣:“你怎麽知道?”

展飛當然知道,當聽到江平說南斜街時,他就已經有所猜測。

同時,他的心更為憂急。

因為容小落所說的大營,他想要去找郭小雀的地方,就在那陰溝之中!

“我們走!”他對老段說道,小跑著就要前行。

但才跑了兩步,眼前突然白影閃動,緊接著,那個在舊曹門外與他相遇的年輕人出現在他麵前。

“你是捕快,能不能幫我個忙。”那年輕人攔住展飛道。

“沒功夫!”展飛一側身就要從他身邊經過。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白衣人雙眉一豎,伸手便來抓展飛肩膀。

展飛橫臂擋開他的手,但白衣人的手突然一折,避開展飛的格擋,卻仍然不依不饒地抓向展飛肩膀。

展飛身體一側,想要避開他這一抓,可對方幾乎同時邁步,手仍然是抓向也的肩頭。

展飛哼了一聲,又扭動身軀,身體原地一旋,貼著白衣人就要轉到對方身後去,但白衣人仿佛對此有所預料,也是同時轉身,還是一手抓向展飛的肩膀。

兩人在不到三息的時間裏,兔起鶻落,一個要抓,一個不讓抓,動作快得驚人,看得老段與四鼠都是瞪圓了眼睛。

這還是老段第一次見到,有人的速度可以追上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