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知白守黑

李恒看著那些由季同塵親自設計的場景,在負900層以下的每一名囚犯麵對的虛擬世界都是由這位最高法官配合人工智能實時更改掌控的。

不同於上層罪犯麵對的陰暗恐怖世界和醜陋怪物的追殺,這些人之中有一多半都正在虛擬世界中享受著溫暖的陽光、甜蜜的花香和美味的食物。

但這些人的臉上卻沒有多少放鬆的表情,大腦的電信號持續維持著緊張的精神集中狀態。

若是他們還有著完整的肉體,腎上腺素的分泌已經爆表了,仿佛時刻麵對著即將跳到麵前的凶猛怪獸,持續維持著身體的臨戰狀態。

某一個陽光明媚的虛擬世界之中,一名神色緊繃的老人看著正在和自己一起在郊外野餐的年輕女孩。

飄揚的發絲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下顯現出溫暖明亮的金黃色澤,女孩明媚的笑容和臉上的幾點雀斑讓她和記憶中的影子完全吻合,老人堅持了數個月的緊繃精神也因此而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他輕輕地伸出手想要去接過女孩遞過來的午餐肉和麵包,這些粗糙的普通食物在此時卻勾起了他記憶最深處的明亮色彩。

在他觸碰到麵包的一瞬間,柔軟的麵包化為了粘稠的黃色脂肪層,午餐肉化為了血淋淋的半顆心髒,笑容明媚的女孩黑洞洞的眼眶注視著老人,仍舊用甜美的聲音輕聲地訴說著內心深處的愛意。

老人臉上原本恍惚的神情立刻緊繃了起來,一絲不可抑製的怒氣湧上心頭,下一刻就變成了痛苦與無力。

在這個虛擬世界之中,他空有覺醒者的意識卻沒有覺醒者的力量,也沒有曾經為他服務、被他掌控著的千萬人民。

就像他的這幅外表一樣,在這裏他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老人,除了擁有無需睡眠的多重思維,與普通人並無兩樣。

這種多重思維並沒有對他有所幫助,反而讓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痛苦。

每時每刻無間斷地生存在以自己的記憶為基礎構成的扭曲世界之中,現實與虛幻扭曲混雜,他的精神已經漸漸不堪重負了。

科技本身並沒有偏向性,有偏向性的是使用它的人。

思想判定與記憶傳輸的科技不僅可以用於篩選高級權限者、建立記憶庫保存下珍貴的人才,同樣也可以用於刑罰。

對於這些意誌堅定的覺醒者來說,恐怖世界與怪物追殺並不足以讓他們動搖。

即使他們在虛擬世界中無能為力,被毫不留情的撕碎和殺死,這種痛苦也不能影響到他們統合了不同意識的唯一自我。

人類的承受閾值是會不斷膨脹的,一味地恐怖與殘忍或許能讓普通囚犯感受到恐懼,擊破他們的心理防線摧毀他們的意誌,但對這些人不會有多少用。

季同塵針對這些最深層的囚犯量身定製了不同的虛擬世界,這些用他們記憶構成的世界看上去就和真的一模一樣。

他會不斷地判定讀取每一個囚犯的思想,針對組成他們自我意誌的重要記憶節點,將那裏的記憶扭曲變換。

快樂的變成痛苦,開心的變成悲傷,憤怒的變成寬容,黑與白彼此顛倒交織。

覺醒者無需睡眠的多重思維讓他們可以無間斷地承受不止一個扭曲的場景,囚犯會在同一時間經曆愛人為救他而死和愛人背叛他離去,父母親友合家歡樂以及眾叛親離家破人亡。

隻要他們的自我意誌對這些場景有了一絲絲的感情偏向,季同塵就會和監獄的人工智能一起立刻扭曲那份場景。

這種正與反的扭曲在重要的節點上會持續多次,不斷打磨和損耗這些囚犯的自我意誌。

每一個意誌堅定的覺醒者都有著自己堅持的事物,那是他們維持與固定自我的錨點。

無論這些事物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季同塵要做的就是把它們全部扭曲。

半年來已經有幾顆大腦的自我意誌被完全摧毀,混亂暴走的多重意識讓他們陷入了精神分裂的自我摧毀狀態,所有人格都走向了崩潰。

但這並不是結束,此時季同塵會在這些扭曲的意識之中再次引導塑造出一個主體,配合物理手段摧毀部分神經元細胞和記憶,讓囚犯再次恢複理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以說是對他們最好的寫照,這裏的囚犯都是在地獄中接收永恒折磨的電池。

感受著這裏一份份混亂扭曲的意識,每一顆大腦都被維持在瘋癲的邊緣,李恒呼吸了一口仿佛帶著絲絲血腥味的空氣。

覺醒者的大腦提供的信息遠遠超過了普通人,單單這25層樓的囚犯提供的信息就接近了整座監獄的十分之一。

肉體上的簡單折磨對於這些可以隨意控製身體激素的人毫無作用,摧毀精神和意誌的手段才能讓他們徘徊在永恒的痛苦之中。

外界的普通人大概不會相信,這位永遠像是大學裏教書先生一樣的最高法官,平凡的外表之下有著這樣令人驚懼恐怖的一麵。

對於這些監獄最底層的囚犯來說,季同塵與掌控著地獄的魔王無異。

隻有寥寥無幾的二級以上權限者才能知道這個文明的陰暗麵,在光明的秩序外表之下也有著修羅一般的手段。

一邊接受著那些繁雜的混亂記憶,李恒對著站在一旁仍舊一臉和善的季同塵說道:

“單論摧毀人類意誌的手段,我這個惡魔或許都比不過你。你的父親讓你來做這個惡人,你倒是也甘之若飴。”

這也算不上是什麽秘密,季同塵就是季鴻的親子,不過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像是父子,反倒像是老師和學生。

最高法官這個位置見證了太多突破常人世界觀的案件,普通人僅僅翻看那些案件的卷宗就會感到懷疑人生,震驚於人類之惡竟然可以達到這個程度。

夠得上死刑的犯人每個都算得上是罪大惡極,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年,季同塵經手的死刑犯數量已經超過了十萬,平均每天就要判下13次死刑。

季同塵維持著普普通通的平凡表情,實際上他此時仍舊分心觀察控製著各個虛擬世界的運行,不斷地扭曲這些囚犯的意誌。

他平靜地說道:“我出生之時父親就給我取名同塵,意指不露鋒芒、與世無爭的處事態度。”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將這一點做得很好,相比起父親這位引領人類變革、舉世矚目的大科學家,我的那點成就隻能算是小小的螢火。”

季同塵的經曆很容易就能查到,他在當年鴻盟的千萬考生中位列第9,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奇跡一般的榮耀,但對於季鴻兒子這個身份來說就不算什麽了。

每年都有狀元,但是一百個狀元裏也不一定能出一個季鴻,更別說是排名第九,這個名次也就跟科學院裏普通的研究員差不多。

季同塵接著說道:

“我倒覺得這也很好,父親對我的要求一直是普普通通便好,我做出的成績也算得上是普普通通,不算出眾卻也不會損了父親的名聲。”

李恒聞言略略點頭,要是季鴻這位大科學家的兒子真的淪落成為了大眾意義上的普通人,那反倒是不普通了。

這一門兩父子都是絕對意義上的天才,若不是如今有了上百萬份不同的意識,過去的他大概也理解不了這兩位心中所謂普通的概念。

季同塵摘下了自己戴著的圓框眼鏡,他接著說道:

“父親追尋的是宇宙與萬物背後的真理,他是求道者,我卻不是。”

“我大概是沒什麽執著的事物的,若是我沿著父親的道路前行,在學術上或許也能獲得一份不低的成就,但我確實缺少了父親的那份執著。”

“真要說我所追求的,大概就是做一個岸上的看客。或許偶爾也會踏入河流之中,卻不會長久地停留。”

成為最高法官也隻能說是外界和季鴻雙重影響下的巧合結果,對於季同塵本人來說,做什麽都無所謂。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原本平凡的麵容因此也顯得有些光亮,帶著笑意說道:

“機緣巧合之下,我成為了最高法官的有力競爭者,那時父親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偉大的父親,站在人類文明頂端的求道者,要求自己的兒子做自己的反對者。”

“我覺得很有意思,所以我接受了,這也讓我在許多事上與父親意見相悖,比如樂園,比如【起源】記憶庫。”

除了李恒之外,六位特級權限者中有五位都認為這個虛擬世界在未來會侵蝕人類的意誌,使得文明不思進取、停滯不前。

即使並不像時芸那樣直接反對,也不會認同,隻不過是因為李恒的力量和他提供的那份反物質而選擇了妥協。

唯有季同塵是支持的,倒不是他完全認同李恒的觀點,純粹就是因為他會站在少數人的那一方。

【起源】記憶庫這一項目對整個文明有著極大的益處,但季同塵對這個項目卻持有反對意見。

騙過他人容易,騙過自己卻難。

特級權限者的每一個重大決定毫無疑問都是出自真心的,到了他們這個位置,已經沒有說謊的必要了。

季同塵在特級權限者之中處於一個平衡者的位置,他的名字就出自老子的《道德經》。

他的立場也可以用“知其白,守其黑”來形容,即使所有人都站在了某一個光明而正義的立場,他也會保留與其相對的另一份觀點。

絕對的光明也意味著絕對的黑暗,季同塵就是文明的暗麵,維持著這個世界的相對性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