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文明層麵的降維打擊
三輪車車隊忽然停了下來,讓騎馬跟在後麵的護教士們紛紛驚訝抬頭。
這些亡靈隔一段時間就會停下來清理魔物,但這次,護教士們並沒有察覺到魔物氣息。
亡靈們的反應也跟之前不同,部分亡靈停在原地沒動,部分亡靈嘰嘰喳喳著跑到車隊後半截的一輛三輪車附近,比手畫腳一陣,又忙亂地散開,往空地上鋪了塊帳篷布,將坐在車鬥裏的一名平民抬了下來。
“出事了?”安德烈神色一凜,下意識撥馬往前走了幾步。
騎兵隊與亡靈們的車隊並沒有離得太近,拉開了三、四十米的距離,騎在馬背上的安德烈從這個距離上看過去,能清楚地看見被亡靈們抬下車的平民狀態似乎不太好……雙眼緊閉,四肢綿軟,被亡靈們放平在帳篷布上後依然一動不動。
安德烈隱約明白了什麽,不由心中暗歎。
這位活了一百多歲的聖騎士,並不會愚蠢地認為這是亡靈們傳染了疫病之故……他很清楚平民的身體是很脆弱的,離開熟悉的聚落環境進入荒野,別說是遭遇野獸妖獸,哪怕隻是趕路本身,對平民而言也是件危險的事。
晝夜氣溫變化,一隻不起眼蚊蟲的叮咬,甚至是下了場小雨、刮了陣風,都有可能要了某個平民的命。
所以平民們畏懼“遷移”、“移居”之類的詞匯,不到活不下去,鮮少有人願意離開故土。
這是安德烈歎氣的原因……他很清楚這些平民本離開卡摩爾深入塔蘭坦已有一周之久,撐到現在才出現減員,已經是黑魔法師足夠慷慨、肯給這些老弱平民提供油水充足的食物之故。
哪怕是種植園,也隻有采棉季時管家們才肯大方地給棉農準備油脂充分的食物……這一點安德烈其實也是知道的。
他還知道許多棉農為了讓家人蹭上采棉季時的豐厚餐點,會想辦法把自己的家人帶進種植園幫忙……
無論從哪個方麵,他都沒有立場苛責黑魔法師楊苛刻對待了這些平民。
五味雜陳、說不清楚心裏麵是什麽滋味的安德烈,看見有兩個亡靈跪坐在生死不知的平民身旁,專注地趴下來,似乎是在檢查這位平民的狀態。
安德烈正疑惑這些亡靈在做什麽時,發現……其中一個亡靈解開這位平民纏得死緊的腰帶、將她緊緊裹在身上的衣服放鬆開來,用石塊之類的東西將平民的雙腳墊高,又將雙掌疊在這個平民胸口上,用力按壓。
安德烈:“??”
另一隻亡靈“哢哢”張口,仿佛是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然後趴下來,雙爪板開平民的下巴,往平民口中吹氣。
安德烈:“??”
羅威爾也看到這一幕,驚愕地轉過頭看向楊秋。
“隻是中暑休克。”楊秋淡定地道。
羅威爾:“??”
前麵的安德烈也轉過頭來,臉上全是問號。
“別擔心,亡靈們能夠處理。”楊秋依然穩如老狗,“我說過的,塔蘭坦的亡靈與眾不同,它們比活著的人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貴,隻要有一絲希望,它們不會放棄這些平民。”
羅威爾、安德烈,以及其他的護教士們,完全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麽表情來……
“全員修整。”
羅威爾硬邦邦地丟下一句,不理會陪同一旁的楊秋,迅速把騎兵隊們往後帶、拉開足夠距離。
然後讓所有人下馬,挨個對話詢問,確保所有隊員精神層麵穩定。
楊秋就當沒發現羅威爾在緊張什麽,
他那句話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讓這幫家夥懷疑人生。
這些護教士其實壓根不可能特別關心一名平民婦女的死活,還是個年老色衰、連點兒憐憫價值都沒有的瞎子婦女。
他就是要故意扭曲這幫人的意思,讓他們認知到“亡靈們比他們這些什加公國的聖教士更關心一名瞎子婦女的生死”這種事實。
“文明”這個東西,並不是體現在誰的穿著更體麵、誰的禮儀更完美、誰的談吐更彬彬有禮這種膚淺層麵上的。
對同類生命的尊重,才是任何智慧生物、智慧種族最必不可缺的文明基石。
在這點上,哪怕是抱著遊戲心態的華夏玩家,對於這個世界的土著“文明人”而言,也屬於降維打擊。
當然了……楊秋本人,其實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麽淡定,當他跟護教士們說明情況時,他正悄悄地把急救煉金藥水放回空間戒指內。
有個趁著上課前的空檔上線玩會兒的玩家是醫學生,跟懂得一些急救處理的紀棠一塊兒檢查了昏迷平民的狀況後確認是神經性休克,嫻熟地展開急救,用不著他登場……
幾分鍾後,因暈眩而無法自主生理循環的平民在心髒複蘇急救輔助了咳嗽了兩聲,胸膛起伏、能夠自主呼吸了,剛上線的醫學生玩家立馬讓女玩家上來幫忙,把這個裹得很厚的平民厚重的衣物脫掉,隻留下保暖的單衣。
紀棠讓玩家們幫忙騰空出來倆三輪車,自己動手當場用樹枝、繩子和帳篷布綁了個頂棚出來,招呼玩家把這平民抬到搭出頂棚的三輪車上,墊高雙腿,保持側臥,腹部蓋上毛毯。
楊秋適時發布了個準備午餐的任務,給這平民多點兒休息時間……
“沒事了吧?啊?這NPC沒事了吧?”
分到這個平民的小隊,幾個在線的玩家全圍在旁邊,緊張地觀看了搶救全過程。
“呼吸比較穩了,應該沒事。”幫忙搶救的醫學生玩家擦著手道,“估計是穿太厚,又被太陽直曬,中暑引發了休克。趁現在是修整時間,你們去個女的找點涼水來,用布料沾水幫這平民散下熱。”
“我來我來。”小隊中的女玩家主動舉手。
“我靠,NPC居然還會中暑的?咱們流放鎮裏麵那些NPC一個個也穿得挺厚的,也天天站太陽下麵曬,咋沒見出過這事?”有個玩家納罕地道。
“那些是高級NPC,這些是平民NPC,當然不一樣了。”旁邊玩家理所當然地道。
暗暗緊張起來的紀棠,悄悄鬆了口氣……
“等會兒,這麽說的話這些平民NPC都穿得不少呢。”被中暑休克的NPC嚇一跳的小隊玩家急了,“能不能讓她們少穿點,把外麵的脫了?”
“語言不通啊,NPC聽不懂我們說什麽,又不會跟我們主動搭話。”
“這樣吧,把坐著NPC的三輪車都搭個遮陽涼棚,反正我們車上都有帳篷布。對溝通能力有自信的女玩家,也試一下看能不能說服這些NPC不要穿得太厚。”紀棠道,“我看這些女性平民對我們說話聲音是男的玩家都比較戒備,男的不要離她們太近。”
“尼瑪NPC還有性別意識!”有不少男玩家蛋疼上了。
女玩家紛紛表示沒蛋也疼:“男NPC砍我們的時候怎麽不說手下留情,老娘被哈爾那個憨批砍死好幾次了!”
埋怨歸埋怨,不說這些平民NPC都直接關係著玩家們這趟任務能賺到多少領地聲望,好歹是活靈活現的“數據”人、眼睜睜看著這些NPC掛掉玩家們也不落忍,於是都忙了起來……
車隊是順著比較平整的路麵行進的,隊伍並不筆直,車隊前排的米婭直起身就能看到後麵的情況。
當米婭看見隔壁街的瑪蒂娜被亡靈們抬下車時,麵色驟變,仿佛看到自己的未來一般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小鎮上的人們互相之間都有過來往,比米婭大十歲的瑪蒂娜在米婭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也來她家裏玩過。
嫁不出去的米婭在家裏相當受氣,但至少她隻要織出交給家人的生活費就行,偶爾還能有喘息之機。
十八歲時就嫁了人的瑪蒂娜早早生了孩子,二十出頭時就要為了養活自己和孩子、以及因不肯吃苦而不去種植園的丈夫,從早到晚就沒有離開過織布機的時候……才將三十五、六歲,身體便像她的同齡人們一樣早早衰弱,視力也差勁到連一米外的人影都看不清。
“米婭,發生了什麽事?”與米婭同車的婦女看不清那麽遠的情況,低聲向她們之中最年輕的米婭打聽。
“是瑪蒂娜,她好像……病了,被抬了下車。”米婭顫聲道。
同車的四名婦女本身身體也不是很舒服,聽了這話,一個個的臉色愈發蒼白。
“女神保佑。”出聲詢問的婦女低下頭去,雙手在胸前握緊,為那個可憐的同鄉低聲祈禱。
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底層人民,認知裏是沒有求醫問藥這個概念的,生病的人往往隻能苦熬,熬過來就算撿到條命,熬不過就算。
瑪蒂娜在這種時候生病,在她們看來,等於被判了絞刑。
但接下來的發展,卻十分出乎米婭的意料,視力還能看得清遠處的她,驚愕地發現亡靈們並沒有把瑪蒂娜抬走扔掉,而是圍著瑪蒂娜,做著她看不懂的行為。
雖然她完全搞不懂這些亡靈們到底在做什麽,但隻看圍在外麵的亡靈們表現出來的肢體動作,憑著女性的細膩心理,她能本能感覺到——這些亡靈,似乎是關心著瑪蒂娜的,沒有打算拋棄她!
可……米婭並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甚至還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裏不對勁。
她咬緊了嘴唇,並不敢將自己看到的、感覺到的告訴同車的其他人,她擔心自己是不是像老人們說的那樣,腦子裏想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東西,發了瘋……
幾分鍾後,平躺在地一動不動的瑪蒂娜,輕微地咳嗽了下。
一直緊盯著她的米婭,張大了嘴巴。
亡靈們叫嚷著什麽,就算聽不懂它們的語言、看不懂它們的骷髏臉,也能感覺得到它們的歡喜。
“米婭?怎麽了?又出了什麽事了?”同車的婦女們睜著什麽也看不到的眼睛,急切地問。
“它們救了瑪蒂娜……它們沒有拋棄瑪蒂娜。”米婭控製不住地流下淚來,瘦弱的身軀微微發顫,“女神啊——”
米婭看到發出女性嗓音的亡靈女士為瑪蒂娜脫掉外衣,小心翼翼地將她搬到加了個遮陽棚的三輪車上。
“瑪蒂娜沒事了嗎?真的沒事了嗎?”同車的婦女們忍不住直起身,再三向米婭確認。
“我不知道,但我看到亡靈們把瑪蒂娜又搬回了車上,它們沒有拋棄瑪蒂娜,這是真的。”米婭顫聲道,“它們……似乎認為讓瑪蒂娜被太陽照射不太好,在瑪蒂娜坐的車上加了頂棚。”
今天的日頭很大,天空中幾乎沒有雲層,被太陽照射了一早上確實讓大家都很不舒服。
同車的婦女難以置信地盯著米婭,又茫然地看向在她們眼中模糊一片的遠處。
有幾個聲音已經比較熟悉的亡靈往她們走來,有的在她們旁邊的三輪車上翻帳篷布,有的走到她們坐的三輪車前,一邊發出聽不懂的語言,一邊對她們比手畫腳。
與米婭同車的四名婦女下意識地往內縮、擠成一團,眼神裏麵難掩驚恐。
這麽近的距離下她們能模糊看清亡靈們的骷髏形象,會動、會說話的骷髏,對於一般人來說還是很恐懼的。
米婭卻不知為何,沒有太害怕。
她發現站在車前比手畫腳的這名亡靈女士的嗓音其實很溫柔,很好聽。
認真地看了會兒這位亡靈女士的比劃,米婭思索了下,嚐試著解開外套衣扣。
亡靈女士立即比起大拇指,用力點頭,又半側過身指了下躺著瑪蒂娜的三輪車,雙臂往天空中的烈日指了下,將頭顱一歪,誇張地做出被曬到昏迷的動作來。
米婭臉上不由露出笑意。
她明白了,這位亡靈女士是在告訴她,穿得很多的話會像瑪蒂娜一樣熱出毛病來。
她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到隻剩在家裏時穿著的單衣,亡靈女士十分高興跟她溝通成功,又開始朝與米婭同車的婦女比手畫腳。
“它讓我們不要穿得太厚,不然會像瑪蒂娜一樣熱生病。”米婭鼓起勇氣,主動幫忙說話,“它們救了瑪蒂娜,不希望我們跟瑪蒂娜一樣生病。”
這一路上,不管白天還是夜裏,女性平民基本都把能穿到身上的衣服都裹到了身上。
倒不是這些女性不怕熱,而是他們的隊伍中有一多半是男性。
哪怕是年老體弱或有殘疾的男性,對她們而言也是有威脅性的,因為她們同樣體弱,且其中絕大部分人都有視力問題。
她們是真正的底層,並不會像那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體麵人那樣,幻想著窮苦人民有多純潔善良。
婦女們麵麵相覷了會兒,並沒有反對,主動脫下過厚的、捂得她們相當難受的衣服。
此刻,她們的隊伍裏隻有寥寥幾個男性,這些男性還被亡靈們集中安排在車隊最後麵的車上……她們沒有必要再把自己捂得這麽嚴實了。
“哈!”唐葭得意地叉著腰,扭頭對小夥伴們道,“怎麽樣,我還是挺有語言天賦的吧?幾下子就把這幫NPC說服了!”
“是是是,你可太有天賦了。”楊英抱著帳篷布走過來,笑道,“把NPC叫下車來活動下吧天才。”
車隊後方,二百餘米開外。
確認隊員們情緒穩定,羅威爾鬆了口氣,吩咐眾人原地待命,自己往車隊這邊過來看情況。
三輪車隊也在休息,有的亡靈在壘起的簡易灶台上燒起了水,有的亡靈在往一部分三輪車上搭簡陋遮陽棚。
平民們大多脫去了過厚的衣物,小心翼翼地在小範圍內活動。
有不少人互相幫助著走到躺著病人的三輪車旁,看望同鄉,互相低語幾句。
還有一些膽子大的、視力勉強還能用的婦女,謹慎而好奇地打量著亡靈們,甚至……主動湊到正搭帳篷的亡靈旁邊,打著手勢笨拙地交流,想要幫忙。
羅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