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米婭

卡摩爾紡織女工的工作年限,其實跟棉農差不多。

雖然她們並沒有像大英帝國的初代工人那樣被關進血汗工廠壓榨、活人進去屍體出來那麽慘……但她們的工作強度並不低,一點兒也不比北方肯亞帝國紡織工廠的女工輕鬆。

付出類似於肯亞帝國紡織女工的辛勞,但在收入上吧,卡摩爾紡織女工的工資和生活水平卻隻有人家的零頭……

究其原因,是什加公國紡織產業的利潤問題。

什加公國是傳統的農耕國家,受繁榮女神“財富與契約”的神職教義影響,什加公國的國民追求的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社會,大部分的國民更熱衷於累積財富,在商業行為方麵相當保守謹慎。

也就是……卡摩爾十幾萬織戶棉農生產出來的棉布,周邊市場根本消化不掉……

這個世界並不存在“道路基建”這個概念,身處內陸的卡摩爾想將自己的商品銷售出去,在運輸方麵的支出可以想象。

卡摩爾的紳士們花了一番功夫才收攏土地、將本地平民馴化成連臨時工都算不上的外包廉價苦力,既然紡織業產出的利潤要支出相當一部分在運輸費用上,那麽對這些外包廉價苦力,自然不會仁慈到哪裏去。

熟練的卡摩爾女織工日複一日地枯坐家中紡織,每月所得約有三百來個銅幣。

以什加公國的國民消費水平,這筆錢似乎看上去還挺豐厚……但別忘記卡摩爾的平民是沒有土地的,一家人的吃喝,都需要付錢購買。

一斤黑麥麵包,就要三個銅幣。

一條細細的帶皮豬肉,要十個銅幣。

一小罐黃油,要三十個銅幣。

順帶一提,卡摩爾街麵上所有能把糧食從外地運進來的店鋪,背後都站著紳士們的影子……

所以說會玩還是紳士們會玩,地球人玩兒的996擱紳士們這兒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人家這裏根本沒有什麽加班費工齡工資底薪退休金的說法,也不需要費勁口舌地鼓吹理想,喝著茶聊著天就把無產階級壓榨了……

總之,一名卡摩爾女性平民需要養活自己外加一、兩個小孩的話,那麽她一個月裏除了睡覺和抽空照顧孩子,其餘的時間都必須坐在向織戶工會租用的家用紡織機前。

沒錯兒……織戶們這可憐巴巴的血汗錢,還要在織戶工會那裏過一手,要不怎麽楊秋對那幫工會家族完全不帶客氣的呢。

沉重的生活壓力下,這些不到十歲就得開始學習紡織的女性平民,到了四十歲眼睛還能正常視物的,鳳毛麟角……

米婭明明還能紡織、還能為家庭增加收入便被家人放棄,短暫的工作年限就是最大的原因。

年紀較大,意味著如果她嫁出去了,生了孩子,也沒辦法靠著自身勞動將孩子順利養到成年,搞不好孩子還沒成為下一代廉價外包勞動力前她就已經失明,變成小家庭中的累贅。

有娶親意向的男性,必然會要求米婭家中支付大額嫁妝,至少要交出米婭成年後數年織布產出的收益以平衡自身風險;這麽苛刻的把女兒嫁出去的條件,米婭的家人必須不可能接受……

對自己的命運,身為當事人的米婭倒是沒有什麽可抱怨的。

很小的時候,與她家不合的叔叔嬸嬸就經常嘲弄著她這個“隻能老死在家裏的賠錢貨”,當她長到有了一定審美的年紀時,也明白到了自己臉上的青色斑塊意味著什麽。

織戶工會的人上門,建議他們家把拖累其他人的累贅交出去時……在自己房間裏默默織布的米婭,就隱約猜到了自己的命運。

她已經二十六歲了,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該流的眼淚,早就流過了。

剛滿十八歲,求親的男性認為她與普通姑娘不同,沒資格要求禮金時,米婭就已經哭過了。

到了二十三歲,求親的男性默認她不值得支付結婚禮金,而是要求嫁妝時,米婭就沒有哭。

她對自己的人生已經不抱什麽希望,當然也不會因為失望、絕望而哭泣。

跟隨黑魔法師離開卡摩爾時,同行的人們偷偷啜泣,米婭卻反而很高興。

雖然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但在踏出卡摩爾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鎮子時,米婭不但沒有感覺迷茫恐懼,反而像是得到解脫一般。

雖然前途渺茫,但至少在她被家人放棄後……她的人生,終於屬於她自己了。

黑魔法師提供的每一頓食物,她停止紡織的每一個小時,對她來說,都是殘酷的命運在最後時刻贈與她的禮物。

她願意將這份禮物與他人分享,比如,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照顧其實並不很熟悉的鄰居家叔叔。

在米婭的幫助下走出帳篷,看見外間情形的瞬間……柯林斯神色驟變,嘴上絮絮叨叨的感謝戛然而止。

攙扶著他的米婭,和在他們之前走出帳篷的人,反應也跟柯林斯差不多……明明站了一地的人,硬是被驚得鴉雀無聲。

他們所居住的帳篷前方,站著幾十號人。

這群人裏,有一些人柯林斯認識,甚至叫得出名字——他在種植園工作時,也挨過這些人的鞭子。

尤其是其中那個體格胖壯、滿臉橫肉的男人,柯林斯隻是看到這個人的臉,便感覺手腳發顫——林恩子爵家的莊園管家、卡摩爾種植園公認的暴君皮普思!

有一年的采棉季,柯林斯曾經親眼看見皮普思砍斷了一個小男孩的左手,隻因為這個小男孩的父親在搬運棉花時不慎將一袋棉花掉進了河裏!

——這些人明明被亡靈們捆了起來,怎麽又放出來了呢?

強烈的不安讓柯林斯頭皮發麻,額頭冒汗……

難道說,黑魔法師認為曾服務於貴族的人比他們這些廢物可靠?

又或是……黑魔法師想讓這些殘暴的、想殺死他們的人,來管著他們?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對於柯林斯和與他一樣的平民們而言,都是極其糟糕的事……!

正當平民們驚慌失措時,成排站在帳篷前的私兵,其中一人像是背後挨了一腳、往前一踉蹌,險些摔倒。

這個被踹了一腳的人大怒回頭,看清來人後麵色突變,滿臉的橫肉居然硬是擠出極其諂媚的討好笑臉來:“楊先生,我們已經把這些家夥都叫出來了,你看……”

楊秋麵無表情地看了這貨一眼,不認同地搖搖頭,腳下忽然冒出一根手臂粗的黑色藤蔓,抽向這個滿臉橫肉的莊園管家。

被林恩子爵視為得力下屬的私兵頭子皮普思,隻“嗷”了一聲便給抽得橫飛出去。

“我讓你們召集他們時,記得是有說過‘請’字的。”楊秋偏過頭,看向其他私兵,“你們不是服務於體麵人家的嗎,這就是你們的服務精神?”

一群私兵的臉色頓時十分精彩……處於想要發怒又本能地想要交出膝蓋的糾結狀態……

因私兵們的出現而嚇得戰戰兢兢的平民們,雖然不太理解這到底是什麽情況,但也好歹知道應該不是他們想的那樣,紛紛暗暗吐氣。

楊秋不管在場的人是什麽反應,冷淡地看向摔得七葷八素的莊園管家,道:“還請諸位記住,你們的身份目前為止屬於俘虜。我相信卡摩爾的紳士也許會願意為你們交付贖金,但在老夫收到錢前,你們隻能是,也必須是俘虜。”

“是……是。”皮普思掙紮著爬起,低著頭諾諾應聲。

楊秋知道這家夥不抬頭是不想被他看到怨恨臉色,淡然地道:“我本人沒有殺死俘虜的習慣,但我也不會白白給俘虜提供食物。諸位如果不想在自由被限製的情況下活生生餓死,還請學會什麽叫自知之明。”

包括皮普思在內,所有的私兵都沉默了……

他們知道這個黑魔法師沒有開玩笑,因為他們已經餓了兩頓了……

“聽得懂我的話,就按照吩咐做事。”楊秋說到這兒,停頓了下,“當然,你們可以拒絕合作,可以陽奉陰違,甚至是借機逃走……但最好手段高明點,高明到不會被老夫發現的程度。”

接下來,楊秋懶得理會這幫抱著體麵人大腿就覺得自個兒當真高人一等的家夥們,轉而看向麵色緩和了許多的一眾平民:“諸位同胞,我們會在用過午餐後分頭行動,女人跟隨亡靈們離開此地前往流放鎮,男人留下。有女性親屬的男人可以跟女人們一起走。”

雖然這些平民基本都是老弱病殘,但楊秋為避免麻煩還是打算把男女分開。

這個安排讓平民們一陣**,倒是沒有人反對抗拒……流放鎮也好,這個什麽都沒有的據點也好,對於他們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們確實不太在乎被安排在哪邊生活。

米婭猶豫了下,低聲問柯林斯:“卡特叔叔,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柯林斯跟她沒有血緣關係,但在這幾天的相處裏米婭確實已經把柯林斯當做長輩看待……至少柯林斯接受她的照顧後會表示感謝,而不是將她的付出當做理所當然,這讓米婭有自己是活著的感覺。

柯林斯確實也不願意跟那個暴君皮普思留在一處,哪怕黑魔法師對皮普思的態度要比對他們差得多,他也會感覺恐懼,連忙道:“那就要麻煩你了,米婭。”

“不麻煩。”米婭笑了笑道。

見平民們接受良好,楊秋便讓私兵中識字的人出來,給這些平民按姓名、年齡和性別一一登記。

其實這種登記活兒吧,讓玩家來幹最合適,但楊秋覺得現在就讓“平民NPC”進入烙印矩陣還是太早了點兒……

要是沒有語言溝通障礙,玩家們可都得算是妥妥兒的自走移動精神汙染源。

在楊秋的親自坐鎮下,私兵們沒敢玩啥手段,老老實實地把這群平民登記上,又老老實實地給要前往流放鎮的人拆帳篷、收拾行李,再裝到空出來的三輪車上。

這期間,來去如瘋的玩家們也不時好奇地駐足,轉悠了下發現沒有NPC跟他們搭訕,才失望地離開……

差不多到了進餐時間,“隨機”領到即時性做飯任務的玩家又興衝衝地跑過來……

據點外,聖教軍騎兵隊營地。

安德烈帶著幾名聖武士回轉營地,下了馬便匆匆趕往羅威爾監察的帳篷。

“那些亡靈,在清理魔物!”

見到羅威爾監察當麵,安德烈便迫不及待地開口:“離開據點的亡靈,全在不遠處那個毒氣彌漫的沼澤地周圍,我親眼看見這些亡靈從沼澤中引出魔物圍殺!”

饒是人生閱曆豐富的羅威爾,也聽得虎軀一震。

他假設了無數個亡靈們成群結隊活動的理由,就是沒有想到這一個!

“居然如此?這到底是為什麽?”羅威爾萬分不解。

“我不知道,羅威爾監察,我完全不能理解。”安德烈臉色發白、神情恍惚,顯然,親眼看見玩家們的刷怪場麵,對這位聖騎士的衝擊性超級大,“我隻知道亡靈們似乎非常熱衷於此,它們幾乎是……不惜代價的、異常團結地獵殺那些沼澤魔物,就算同伴陣亡,也不能阻止它們清理魔物的熱忱。”

“……”羅威爾監察默默抬起手,用力捏眉心。

當了兩百多年的護教士、處理過無數亡靈引發的惡性事件,羅威爾一直認為自己對不死係生物的了解一點兒也不比黑魔法師差。

現在,羅威爾監察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於自大了,其實他根本不懂亡靈……

安德烈白著臉咽了口唾沫:“離奇的不止如此,監察,這些亡靈……還會互相搶奪魔物。”

羅威爾虎軀再震:“??”

“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了。”安德烈仿佛夢遊般呢喃道,“我觀察的那群亡靈在圍殺一隻腐化蝠猴時,另一群亡靈經過該地,其中幾隻上前幫忙……我以為它們是要合力消滅那隻難纏的腐化蝠猴,沒想到,它們居然打了起來!”

“??”羅威爾滿腦門都是問號。

“我簡直難以理解它們到底是團結還是不團結,守序還是混亂。”安德烈雙手抱頭,無比痛苦地道,“明明它們為了清理魔物能夠承受同伴的陣亡,可卻又居然為了搶奪腐化蝠猴打了起來……在那隻腐化蝠猴趁亂逃回沼澤後,它們仍然沒有停止內鬥!”

楊秋親自過來邀請這些護教士共進午餐時,提到了亡靈們將要把平民中的女性送去流放鎮,並問了句護教士們想不想去亡靈們的老巢看一看。

羅威爾監察,毫不猶豫地應下。

本來考慮到攜帶的幹糧隻夠用三天的關係,羅威爾是不打算繼續深入塔蘭坦的……畢竟跟人家一塊兒行動時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也就罷了,走的時候還要伸手要補給,這個臉羅威爾丟不起。

但現在羅威爾管不了那麽多了,對這些奇葩亡靈的好奇心戰勝了麵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