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別開生麵的戰鬥
“不……不!停下!給我停下!”
喬伊斯·安德烈驚怒地吼叫。
他焦急地擺動著身軀,想要離開馬背、想要衝出這該死的法陣結界阻止那些人,但他做不到……魔法陷阱的時效還沒結束,他和他的馬都無法離開原地半步,而他的聲音也無法被結界外的人聽見。
手持利刃的私兵們保持著那散漫的、隻要來幾個懂得配合的騎兵就能輕易衝散的鬆垮垮隊形,從法陣結界旁邊經過。
“這些個玩意兒還真夠能跑的,居然跑到這麽深的地方來。”
“我可受夠了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了,趕緊把事兒辦完回去喝兩杯……”
安德烈雙目發紅,雙手和麵皮皆因過度震驚和憤怒輕微地顫抖起來。
哪怕安德烈自懂事後接受的隻是狹隘的、隻朝“上等人”開放的禮儀、尊重和騎士精神,人生百多年歲月中從未想到過要去在意過那些不體麵的下等人,但至少,安德烈並不是一個能對“聽得見的哭聲”視若無睹的人。
他先後兩次看到過那些織戶區的平民,甚至還記住了其中幾個人的相貌,要讓他坐視這些人在近在咫尺的距離下慘遭屠戮而不動容,安德烈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任何隻要稍微有一丁點兒人味兒的人,也都不可能做到。
“……黑魔法師!”
捧著書本悠閑地翻動著的楊秋,略微抬頭,迎上目眥欲裂的騎士。
“你為什麽要衝我發火,年輕人?”楊秋微笑著道,“對遭遇悲劇的人袖手旁觀,這樣的事,在場有哪一位敢說自己沒有做過?”
“胡說八道!”
“一派胡言!”
同樣為法陣結界外的變故驚怒交加的護教士們,七嘴八舌地罵了起來。
“好吧,那就讓我換個說法……”楊秋依然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仍然安穩地坐在椅子上,“一百多年前,我在拿巴倫大陸各國遊曆時,每經過有一定規模的城鎮,就會停留一陣子,做個小小的社會調查。”
“夠了!黑魔法師,快阻止他們!”安德烈吼道。
楊秋不理睬旁人,隻把視線集中在對麵的黑袍苦修士臉上:“……什加公國的王都,是有著近百萬人口的大城市,我當然也在該地進行了我感興趣的調查——這個調查的主題是,年收入上萬金幣以上的體麵人家,平均幾年死一個仆人?”
一直沉默地與楊秋比耐心的黑袍苦修士,眼皮不由得一跳。
驚怒交加的護教士們,驚愕得一時間忘記了叫罵。
楊秋依然不在乎他們的反應,自顧自侃侃而談:“就我的調查,年收入能達到這個數目的人家,至少需要子爵爵位,還必須是擁有實際領地和領民、又或是在公國官方機構中擔任高位的紳士。”
“我想辦法與這些體麵人家的看門人、采購男仆攀交情,套取信息,調查下來的結果是……財富更多來源於領地稅收、莊園或種植園產出的人家,幾乎每年都有仆人發生‘意外’。”
“財富更多來源於興辦產業,比如建學校、經營紡織業、榨油、蓋工廠、又或是經營別的手工業的人家,以及明麵兒上的官方收入的人家,這個頻率就要低一些,平均下來大約兩到三年才會發生一次‘意外’。”
“更有意思的是……在我歸類總結了多位服務於不同人家、因類似的‘意外’殞命的仆人來曆後,我還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楊秋涼涼地笑了下,“這種會頻繁發生在不同大戶人家家裏的、會導致健康的仆人丟掉性命的‘意外’,往往並不會發生在那些世代服務於主人家的世仆身上。”
“諸位中大多數人應當是體麵人家出生,即使不像那些年入萬金的人家仆役成群,幾個仆人也是養得起的。不知你們家中,又或是你們家的親友、鄰居家中,有沒有出現過類似的事呢?”
楊秋將手撐到扶手上,手背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盯著黑袍苦修士:“相比起諸位極少接觸到的失地農民,服務於有錢人家的仆人應該是距離諸位最近的平民了。到這個時候才來表達諸位對底層的關懷憐憫,不覺得引人發笑嗎?”
黑袍監察羅威爾,緊抿著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此時,法陣結界外,他們看不到的丘陵後方,傳來淒厲的、驚恐的慘叫聲……
雖未表現出來,但確實已經有些懷疑人生的羅威爾,於腹前交握的雙手一顫。
“——夠了!”心理防線早已崩潰的騎士安德烈絕望地叫道,“不必再證明你更加正確了,黑魔法師!做點什麽吧!”
楊秋這才終於想起來要搭理這個可憐的卡摩爾騎士,他依然保持著那副氣死人的不緊不慢態度,對安德烈微微一笑:“不要心急,年輕人,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隻需保持安靜,觀賞一場或許會很別開生麵的戰鬥就行。”
話音落下。
這群被定在原地無法動彈的護教士,便目瞪口呆地看見……那些兩分鍾前才剛殺氣騰騰地從他們身邊經過的貴族私兵,驚叫著、慘嚎著,連滾帶爬地倒了回來……
安德烈:“??”
羅威爾:“??”
所有隻能勉強轉動上半身的護教士們:“???”
緊接著,怪異密集的“嚓、嚓”聲與亂哄哄的哇呀亂叫聲同時傳來,一大群披甲持刃的骷髏,像是餓壞了的狼群看見肥美的獵物那樣,瘋狂地從丘陵後麵追了出來……
“WOWAKAKAKAAAA——!”
“嘰裏咕嚕!!”
“KualaLumpurKualaLumpur!!”
安德烈:“??”
羅威爾:“??”
所有隻能勉強轉動上半身的護教士們:“???”
“AH!YAWAKAKAKA!”
有骷髏看到法陣結界中的兩方,像是很驚奇地指著他們呀呀怪叫。
但即使如此,這些骷髏也沒有停下追擊的腳步,依然執著地攆著那些貴族私兵狂追不止。
嗯……護教士們聽不懂,楊秋當然聽得懂,這幫囂張的第四天災正指著他的鼻子,喊著“我靠老楊在這”、“嗎的這個裝逼犯跑戰場上看書”、“老楊是在見老基友嗎”、“我靠那個黑衣服的小白臉NPC好帥”……之類的話。
黑袍苦修士再也沒法保持鎮定,滿臉驚駭地站了起來。
有個倉促逃竄的私兵正好在距離黑袍苦修士不遠的地方摔倒。
幾隻骷髏迅速湧上來將這個倒黴蛋摁住。
羅威爾不由眼皮一跳。
……想象中的血肉橫飛沒有出現,將這個倒黴私兵摁倒的骷髏們,居然……非常齊心協力地、效率極高地脫起這個私兵的裝備來……
帶護心鏡的半身盔甲首先被脫掉,接下來是以綁帶固定的護腕,插著隨身匕首的腰帶,甚至是橡膠底的高幫皮靴……都被這些骷髏們麻利地搜刮一空。
羅威爾:“…… (° △° )”
這還沒完,這個被脫走所有裝備、隻剩下衣物在身的倒黴私兵,又給這些骷髏們用一種很奇怪的塑料帶子綁住雙手拖走……
搶到裝備&抓到人的骷髏們,更加興奮地發出“WAKAKAAAA”之類意義不明的吼叫聲,撒開雙腿發出更密集的“嚓、嚓”聲、狂歡般地追擊下一個目標。
“發財了哈哈哈哈!”
“我靠還有馬!好多馬!能抓嗎?!”
“能抓也沒用,鑒定術顯示普通馬匹咱們亡靈騎不了!”
“臥槽!”
不能靠“繳獲”獲得坐騎,玩家們紛紛表示遺憾,不過手頭抓俘虜搶裝備的動作是一點兒也沒落下……
跟在聖教軍騎兵隊的後麵進入塔蘭坦外圍清理一群手無寸鐵的老弱病殘不需要太多人,再加上時間倉促來不及去雇傭正經的雇傭兵,所以這群私兵,其實是林恩子爵和卡摩爾的鎮長帶頭、從各家種植園中抽出來的護院打手。
為貴族看家護院,算得上是天賦不夠、又或是沒有機會成為職業級強者的好勇鬥狠之徒最好的歸宿;雖然這類人的戰鬥力跟正經的職業級沒得比,但收拾個把個鬧事的屁民、揍揍不老老實實幹活的農夫農奴,本來也不需要多高的戰鬥力。
就算是貴族之間產生齟齬要打領地戰,平時就好吃好喝地養得膘肥體壯的護院打手,拉出來也比倉促間征用的民夫好使。
簡而言之……這群私兵要丟到正規戰場上隻是炮灰的命,想進商隊混飯吃隻能當力夫,但在小地方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地幹幹欺男霸女的活兒,還是能頂事的。
要是單對單地跟剛完成轉職的玩家單挑,勝算也不能說低。
奈何,現在這個時間點吧……正好是玩家們的在線高峰期,凡是“屍骨”給親友帶出來的玩家都上了線,兩百多個披甲持銳的骷髏,打這群私兵三個圍一個還能有富餘……
更別提這群私兵從一開始就以為自己隻是來對付老弱病殘的,壓根沒有跟一群數量三倍於他們的骷髏大軍交手的心理準備,連稍微像樣的陣型都沒理出來,擺著經典的挨打陣型一字長蛇陣就跟玩家們撞了個對臉……
總之,丫們輸得不冤。
半小時後。
黑袍監察羅威爾,邁著僵硬沉重的步伐,回到楊秋給他的木椅前,緩緩地,一臉沉痛地坐下。
包括卡摩爾騎士安德烈在內的兩百名護教士,集體靜默。
撒開腳丫子漫山遍野地逃跑的私兵們,被撒開細腿速度比他們快得多的骷髏全逮回來了。
所有的私兵都享受到了從頭到腳隻要能算得上是裝備的物件兒全被剝得幹幹淨淨的待遇,一個個失魂落魄、魂不守舍地給綁著雙手拖回來,被按著蹲到地上時,都沒啥太大反應……
他們居然沒有死。
這些可怕的骷髏,居然沒有殺他們。
沒錯兒……因為這群隻有對付手無寸鐵的平民時才有心理優勢的私兵們沒想起來反抗的關係,他們居然沒受多少傷……凡是鼻青臉腫的,都是自己摔的。
“確實很夠別開生麵吧。”楊秋笑著對坐回來的羅威爾點頭。
黑袍苦修士:“……”
楊秋還沒完了,又繼續往羅威爾心口上插刀子:“邪惡的亡靈居然從正義的貴族軍隊手中救下了手無寸鐵的老弱病殘,不知黑袍監察有何想法?”
黑袍苦修士:“……”
安德烈硬著頭皮開口為領導挽尊:“我們都承認……這種現實確實……但這並不證明你就永遠都是對的,黑魔法師,隻不過是……世間總會有出人意料的事兒發生,僅此而已。”
“何必說些你自己都並不確定的話來呢,年輕人。”楊秋淡定地道,“正如你之前指控我對某位爵士的殘忍行為,而我認為我的行為應當證明這是我對無辜受害的少年所抱持的慈悲一樣,殘忍或慈悲,正義或邪惡,正確或錯誤,其實都隻是人們以自身立場為出發點對同一件事作出的定義罷了。”
“邪惡的亡靈生物們劫掠了貴族軍隊的士兵,搶走他們的行頭、將他們像豬羊一樣捆起來,這樣的行為,是邪惡的。但如果加上亡靈生物們因此而拯救了隻能引頸就戮的弱者這個前置條件,這樣的行為看上去又似乎是正義的。”
說到這兒,楊秋笑了起來:“邪惡,正義,說白了,隻看人們怎麽去定義。某個人永遠正確,說出這樣的話隻能證明你還沒有成長起來,年輕人。我可從不標榜正確……老夫做事,隻要問心無愧就行。”
安德烈側過臉去,低下了頭。
強烈的羞恥心讓這個一百多歲的“年輕人”十分難堪……
一直沉默地觀察著這位黑魔法師的黑袍監察羅威爾,終於開口了:“這就是……你的信念嗎,楊,你追求的,是無愧的道路?”
“是啊。”楊秋坦然地道,“我年輕的時候體驗過愧疚的滋味,不得不說,那真是讓人極其難受。你知道的,羅威爾,施法者無法像你們苦修士那樣以神明的神性為錨,將信仰的正神神職當做自身的道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就行。施法者一旦對自己的堅持產生懷疑,那就離失控不遠。”
“正因為認識到愧疚是多麽危險的事,讓自己問心無愧就尤其重要。”楊秋坦率地一笑,“你們所認為的我對某位爵士的殘忍也罷,這些在你們看來汙濁不堪的邪惡亡靈也罷,都隻是做事的手段,隻要目的是能讓我無愧於心的,那究竟是殘忍還是慈悲,是正義還是邪惡,都不重要。”
“我明白了。”羅威爾抬手製止對方,深切地後悔起自己為什麽要去好奇這位黑魔法師強大的秘密……就連他自己對這個瘋狂黑魔法師的話語都產生了動搖,這種不亞於古神穢語的語言,實在不適合讓護教士們聽到,“卡摩爾的事,就此結束。安德烈?”
“……是。”安德烈仍然低著頭,不肯讓楊秋看到他難堪的臉色。
對方直接地表示出妥協態度,楊秋當然也不是非要在口頭上爭論出輸贏的人,當即笑著表態:“能解除誤會最好不過,羅威爾監察,下次有機會的話,歡迎你再來塔蘭坦。”
好歹是以後要長期相處的鄰居,楊秋當然不會跟聖教士軍團把關係搞得太僵……
這是楊秋第二次意有所指地提起塔蘭坦。
羅威爾當然聽得懂這個黑魔法師的意思,深深地看了楊秋一眼:“……好。”
雖然這位黑袍監察對於楊秋無視精神汙染的原理仍然存疑……但對方確實能夠強行製造出充斥地獄之息的空間而自身不受影響,足以證明單人跟烈陽教會的瘋子們糾纏多年依然毫發無損的噩夢屠夫,擁有足夠讓人忌憚的實力。
至於楊秋要怎麽處理那些被他帶到塔蘭坦來的平民,和淪為階下囚的貴族私兵……羅威爾就懶得管了,大不了之後將林恩子爵支付的開撥軍費退回去。
帶隊離開前,羅威爾發現那些滿口不知名語言的亡靈們圍著垂頭喪氣的私兵大聲吆喝著什麽,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它們這是幹什麽呢?”有個白袍苦修士忍不住低聲嘀咕。
楊秋說他尊重苦修士不是在扯白,很客氣地對這位白袍苦修士解釋:“沒什麽,隻是拍賣而已。”
白袍苦修士:“……”
護教士們:“……”
羅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