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連中三元!三百年來第二人!
大夏崇寧二十四年,四月初一。
紅日悄然躍出了山頭,灑下一片汪洋恣意的光。
被朝陽照亮的皇極殿殿前廣場上,三百位貢生安靜地站著。
他們是今次得躍龍門的天之驕子,也是這場持續三年的慘烈“廝殺”最後脫穎而出的優勝者。
一張張青澀的麵龐,寫滿了緊張的期待。
蓬勃的朝氣,時隔三年,再度充盈在這座暮氣沉沉的宮城中。
點名完畢,代理禮部尚書王若水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站在隊伍最前方的夏景昀,朗聲道:“貢生進殿!”
眾人在禮官的引導下,邁著忐忑又緊張的步伐,進入了皇極殿中。
此刻的他們還不知道,對於他們中間大多數人而言,這或許就是他們這輩子唯一一次走入這座大殿。
大殿之中,早就擺下了一張張的案幾和蒲團,也有每個考生的名牌,眾人先前也是按照這個順序站隊,所以進去之後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接著,他們又在禮部尚書王若水的引導下,進行了一係列繁瑣的發卷、讚拜、行禮等活動,折騰得都快蒙圈了,終於切入了正題。
禮部尚書王若水站在眾人之前,從一旁的大太監高益手中,接過一個密封的盒子,當中撕開密封,從中取出一張明黃卷軸打開,代替陛下念誦起了策問之題。
“製曰:朕聞古之聖君者,垂衣裳而治天下。然當其時,猶有未盡治平者,臣任之於下而上可以無為,惟得其人而分命之,是以不勞而治之,朕常嘉之,甚慕之。”
“朕撫天下二十有四年矣,夙夜敬事上帝,憲法祖宗,選任文武大吏之良,思以除民之害而順其生。兢業不遑,未嚐有懈。然水旱為災,黎民阻饑,狄戎時警,邊圍弗靖,而匪亂尤甚,曆時越歲,尚未底寧。豈有司莫體朕心,抑選任未得其人?”
“夫朕有愛民之心而澤未究,有遏亂之誌而效未臻,固以今昔不類,未得如古任事之臣爾!茲欲使上下協慮,政事俱修,兵足而寇患除,民安而邦本固,以媲美古聖君之治,其何道而可?爾諸士悉心陳列,勿憚勿隱,朕將采而行焉。”
隨著一聲黃鍾輕鳴,眾人便得到了作答的允許。
有的人直接動筆,奮筆疾書;
有的人抱著雙臂,閉著雙目,打起腹稿;
也有人抓耳撓腮,寫幾筆停幾下,接著又寫。
這靜可聞針的偌大殿中,柔軟的毛筆和細膩的白紙之間,竟摩擦出了這世間難得的美妙韻律。
這一答,就從日出答到了日暮,當眾人交卷,一切都隨著那一張寫滿了墨字,承載著他們十餘載寒窗苦讀成果的紙,塵埃落定之後,每一個人,都是身心俱疲。
雖然也有精力充沛的貢生不知被什麽東西鼓舞,勾肩搭背地又去尋歡作樂,以身犯險,但絕大部分的人還是回了會館、客棧或者家中休息。
他們輕鬆了,但屬於幕後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受卷、掌卷、彌封,一幫禮部官員好一通忙碌,終於將卷子整理好了。
好在殿試不用謄抄,隻需糊名,否則不知道得忙活多久才行。
翌日清晨,八位閱卷官便齊齊而至。
殿試閱卷隻評論優劣,給出總體意見即可,以【○】為優,八位閱卷官都要看完每一份卷子,最後【○】最多的十份卷子便會被呈送禦前,交由皇帝定出最好的三份,並且擬定一甲三人的排名,也就是所謂的狀元、榜眼和探花。
八位閱卷官就坐,其中一人笑著道:“泗水州夏景昀已經連中兩元,不知能否媲美蘇老相公,成就國朝第二位連中三元之人。”
接著便又有人附和,“我大夏立國三百餘年,也就出過蘇老相公這麽一個連中三元之人,如果夏景昀再成就此事,陛下文治之功冠絕本朝諸帝啊!”
又有人點頭道:“是啊,崇寧朝若能出兩位連中三元之人,想必陛下也會開心之至的。”
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冷冷道:“能否連中三元,要看他自己本事,我等自不可為了陛下之歡心,而或一己之私欲,而作違心之評判。”
眾人扭頭看著這個發言之人,發現其正是國子監祭酒萬貴禮。
這位幾乎人所共知的太子忠臣,不願意看到夏景昀成就如此恢弘成績,也是眾人一想就明白的事情。
“萬祭酒這是在國子監說話說習慣了?忘了這是什麽場合了?”
一個老頭兒冷哼一聲,直接開噴。
開什麽玩笑,你小子那點水平,能來當閱卷官,有一半都是你的官位給的,來了就老老實實窩著。
本來大家調侃樂嗬一下,你非要在那兒裝腔作勢,我們幾個可不慣你這臭毛病!
也有和事佬站出來,“好了好了,萬祭酒也是好心,大家都好好閱卷吧,這三百份要細致看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眾人知道任務繁重,也沒再爭吵,認真看了起來。
日頭漸漸升起,房間內紙張翻閱的聲音此起彼伏,不時還伴隨著陣陣擊節讚歎和怒其不爭的喝罵。
“妙啊!妙啊!這篇文章,絕對足以排進前三甚至奪魁啊!”
一個老頭忽然對著一張答卷,讚不絕口。
眾人也沒多少好奇,每個人口味不同,性情不同,有些話,聽聽也就罷了,方才也不是沒有過。
等老頭兒搖頭晃腦地欣賞完了,滿意又堅定地畫了個圈,將它遞給自己的下一位時,甚至還帶著幾分戀戀不舍。
他的下一位伸手接過,將信將疑地投下目光,接著便猛地睜大了眼睛。
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著,直到一口氣讀完,才長出一口濁氣,“這……此文毫不遜色於過往之狀元文章啊!”
聽見這番話,離得近的幾人都來了興趣。
一個人說好,那可能是口味獨特,但兩個人都給這麽高的評價,那恐怕就真的不簡單了。
在那人下方的老者便起了好奇,“哎呀,你這一說,讓我如何看得下這般粗陋文字!來,速速遞來!”
說著,他便給直接自己那份上麵畫了個×,伸手討要。
待拿過來,先大略掃過一遍,登時激動,“妙!果然妙極!好文,好論呐!”
眾人被這三人接連的話真的勾起了好奇,幹脆放下手裏的卷子,都走了過來,一起圍觀。
而後便忍不住紛紛讚歎起來,直接提筆在上麵畫上了自己的圈。
國子監祭酒萬貴禮也在湊熱鬧的人中,但他瞧見那字跡卻忽地心頭一跳。
“萬祭酒可是覺得此文不好嗎?”
等眾人都畫了圈,隻有萬貴禮沒動時,最開始直接當麵怒斥萬貴禮的那個大儒老者斜眼一瞥,開口問道。
看著上麵的九個紅圈,萬貴禮把心一橫,提筆在上麵畫了個×。
“你!”
那老者勃然大怒。
“萬貴禮!你私心作祟,枉為閱卷官!”
萬貴禮也豁出去了,振聲道:“策論如何,每位閱卷官自有評判,你們覺得好,就非要本官也認同,豈有這般道理,依你們所言,一個人就行了,為何要設八位閱卷官!”
畢竟廝混朝堂的,耍起嘴皮子來,這些飽讀詩書的大儒又豈是其對手!
眾人隻能無能狂怒,總不能抓著萬貴禮的手讓他改了。
但正因為如此,接下來的卷子,其餘幾位閱卷官為了保證方才那封答卷能呈送禦前,有許多本來能給圈的都隻給了【△】之類的符號,導致這一屆含【○】量大減。
這樣的衍生是許多人都沒想到的,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最終的結果是,那篇九圈一叉的文章,最終還是被成功送到了崇寧帝的案頭。
並且被主閱卷官直接擺在了第一位。
事實上,不用擺在第一位,也無妨。
因為看過【明月幾時有】原貼,認真觀摩研究過薑老軍神那一幅字的崇寧帝在第一眼就認出了這別具一格又有大師風範的字跡。
他笑著拿起來,看向這篇策論的內容。
【臣對:臣聞帝王之禦極也,體君道以奉天心,而後可以建久安長治之業。肅臣紀以奉天職而後可以成內修外攘之功。何則?人君者,天之所授,以統一萬方,而淩馭萬民者也。其位尊,其任重,故君道常主乎逸。人臣者,天之所命,以左右一人,而分理庶政者也。其分卑,其事繁,故臣道常主乎勞。】
……
【欽惟皇帝陛下稟剛健中正之姿,合陰陽動靜之德……臣竊伏草茅,伏披聖澤久矣……蓋聖問之所及,首述古聖賢君之治,繼憫水旱盜賊之災,任事失人之咎,而終究夫足兵安民之術,彌災救困之方……大哉皇言,憂國憂民之心見乎詞矣,敢不披瀝愚衷,以對揚於萬一耶?】
……
【古聖君以聰敏極聖之主,默運無為之治,而又有率育克勤之臣,共佐太平之業,故下民之其困也,水旱之為災也,四夷之弗率也,聖君非不恤也。唯其忠良之佐,足以讚皇猷,弼直之鄰,足以弘帝道……則所以達長治久安之業,成內修外攘之功,豈偶然哉!】
……
【臣伏觀陛下臨禦以來,二十有四年矣!……於今諸瑞鹹集,四靈畢至,固足以彰陛下之峻德鴻勳,超卓百代矣!然水旱為災,有墊溺枯槁之憂。蠻族竊發於東南,而南疆弗靖,北虜跳梁於西北,而邊塵屢驚。甚則匪亂之勢,漸成蔓延,殊非盛世之所宜有者,正古聖君憂民勵精之日也!】
……
【……蓋陛下愛民之心,容保如天地,而諸臣不能承宜德意,以弘康國之猷。陛下遏敵之誌,果決如雷霆。而諸臣不能奉揚威命,以茂肅清之烈。是自負於古聖之主,而有愧於賢君之臣多矣。】
……
【……為今日計,莫先於任人,尤莫要於擇人。夫國家分命職官,未嚐不任人也,臣以為任之未當也。夫國家聚賢斂才,未嚐不擇人也!臣以為擇之而未精也。任之未當與擇之未精,而欲得人以俾聖治,是猶楩梓未充,而需棟梁之用,臣知其弗能也!】
……
【固欲修內治者,在慎擇乎守令而已矣。欲平外患者,在慎擇乎將帥而已矣!】
……
【抑臣又聞之,朝廷者四方之極也,純心者用人之樞也。惟陛下常存敬一之心,以端拱於上而已。敬則存其心而不放,一則存乎理而不雜。深宮後闈之中,而不忘乎知人安民之慮;齋居邃密之際,而日嚴夫敬天法祖之忱,則心正而朝廷百官皆一於正矣。文武大吏有不奉承,而守令將帥有不奮勵者哉?臣不識忌諱,幹冒天威,無任戰栗隕越之至,臣謹對。】
看到最後一個字結束,意猶未盡還翻了一下的崇寧帝才驚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全部看完了。
不得不說,這篇策論是寫得真好。
格式、立意、文采,無一不精,最關鍵的是,對方在吹捧奉承自己和表露自己想法之間,找到了一個很微妙合理的平衡。
自己不會覺得冒犯,同時又把想說的話都說到了。
身為皇帝,身為一個聰明的皇帝,他當然知道臣屬都是順著他話吹捧的。
但他喜歡奉承不假,卻更喜歡奉承了自己同時還能把實事幹好的人,否則他還怎麽垂拱而治。
“連中兩元,又寫出這等文章,朕也不做惡人,成人之美吧!”
說著他提起朱筆,在上麵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圈中寫下一個【首】字。
……
翌日,四月初四。
一大早,三百位貢生再次齊齊出現在了皇極殿前的廣場之中。
和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與他們站在一起的還有朝中百官。
這便是每一屆科舉最後也是最盛大的場麵:傳臚大典。
三年的辛勞,在這一刻,蓋棺定論,而其中諸位的前程,也在這一刻,徐徐展開。
三百位貢生站立中央,眼前是金吾衛擺開的鹵簿儀仗,一旁還有禮音韶樂,他們的兩側還站著曾經仰望的文武百官。
他們就是今日此處絕對的中心,更是天下矚目的所在。
對許多人而言,這也是他們這輩子最榮耀的時刻,再往後的人生,就再無可能隻憑考試就能擁有這樣的榮耀,站到這樣的舞台了。
他們的神色雖然依舊頗為不自然,但更多的是身處這種場景之下不自覺的戰栗和惶恐,再加上幾分對結果的患得患失,而非兩日之前那種還要擔心發揮的緊張。
因為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禮樂悄然奏響,崇寧帝乘著帝輦緩緩抵達場中。
眾人在禮官的引領下,齊齊參拜。
崇寧帝笑容和煦,望著下方的三百名貢生,“諸位俊才,朕就一句話,朕之期望在汝,國朝之希望在汝,黎民蒼生之殷盼亦在汝,願汝等從今往後,敬忠國事。便如世人讚頌老軍神之言,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第一次得見天顏,一個個貢生們激動得渾身戰栗。
陛下親口的期許化作一團烈火在胸中激**,豪情頓生,壯誌淩雲,在眼中閃爍著理想的火花。
在禮官的引導下,他們發出風雷般的嘶吼,“臣等謹記陛下教誨!”
崇寧帝不再開口,從一旁的托盤中,取出三張試卷,親手遞給了禮部尚書王若水。
原本這個活兒是該丞相來接的,但是如今秦惟中還在黑冰台問罪,相位空懸,崇寧帝不願給這些如狼似虎眈眈而視的臣僚以錯覺,便幹脆讓王若水來了。
眾人目光殷切地看著王若水,看著他手上的答卷。
這三張卷子的主人,就將是今次最榮耀的三位,將享受著萬民的膜拜與豔羨,走出一條青雲直上之路。
王若水拿起其中第一份答卷,朗聲念了一遍。
而後當眾拆開糊名,聲音微顫道:“崇寧二十四年四月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泗水州,夏景昀!”
一道道目光飽含著震驚、豔羨和嫉妒等諸多心思,齊齊望向那個隊伍最前長身而立的身影。
眾人聚焦的中心,夏景昀邁步出列,站在禦道左側,高呼道:“臣謝陛下隆恩。”
大夏立國三百多年,第二個連中三元的人。
出現了!
夏景昀,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