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春風驛
天下之大,習俗各異。
北梁那些落後的遊牧民族都是逐水草而居,經濟更發達的南朝則早已將草融入進了日常生活,隻是逐水而居。
在一條奔湧的大河之畔,沉默地聳立著一座雄城。
它是這天底下最雄壯的城池之一;
它是這天底下最寬廣的城池之一;
它是這天底下最繁華的城池,沒有之一。
這些雄壯、寬廣、繁華,都在無聲地揭示著這個世界運轉的最根本邏輯,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一個東西在構建,那個東西叫做:權力。
這是天下權力的巔峰,這是無數有誌之士、無數野心家和夢想家趨之若鶩的終點。
這裏在朝陽中綻放過無數夢想,也在夕陽下埋葬了無數的野心。
這裏目睹過末代皇後將性命付諸一道白綾,這裏也見證了開國君主在宮城中引吭高歌。
這裏染過赤誠和一腔碧血,這裏也被五彩斑斕的人心塗抹。
這裏匯聚了大夏所有的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這裏就是大夏王朝的都城,這裏就是中京!
它可以很複雜,也可以很簡單。
它就像一個天底下最厲害的千麵花魁,你想要什麽模樣,它就能給你什麽體驗。
日頭西斜,整個城市的光芒,都漸漸變成了金色,也愈發符合世人心中,這座城池的基調。
熙熙攘攘的人群還在慢慢地朝著城裏挪去。
不少人雖然麵色疲倦,但心中的夢還是在眼底發著光,等待著在中京城中的土壤裏挖呀挖呀挖,種一顆大小不一的種子,開出大小不一的花。
但不管他們未來的夢想如何,此刻當先要過的最大一關,是那個小小的城門兵。
他們老老實實地站在隊伍中,謙卑而拘謹。
“閃開!”
“快躲開!”
隊伍的前方驟然傳來一陣**,而後人群秩序大亂,慌忙朝著兩邊分開。
幾匹駿馬載著幾個錦衣華服的人從門洞中衝出,無視著眼前的人群,縱馬出城。
一個城門兵躲閃得慢了,肩上還挨了一鞭子。
那清脆的鞭聲、馬背上騎手的笑聲,和遠去的馬蹄聲,是中京城為他們上的第一課。
歡迎來到中京!
……
“楊三,這事兒做得不錯,若不是你想起來,我差點忘了今日是賢哥兒到中京城的日子,到時錯過了迎接,父親肯定又要數落我了。”
幾個騎手中,為首那位頭戴冠玉的華服公子笑著開口,誇獎著身旁一個年輕護衛。
護衛陪著笑,“公子日理萬機,事情繁多,我們手下人自然要學著多為公子分憂。”
“哈哈,你很好!”公子隨手摘下手上一個價值不菲的手串,扔了過去,“賞你了!”
在其餘人豔羨的眼神中,護衛敏捷地伸手抓過,喜笑顏開,“多謝公子!”
“走吧!”
華服公子熟練地一抽馬臀,馬兒吃痛狂奔,朝著城南的一個驛站跑去。
驛站距離城池並不遠,縱馬也就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到。
驛站門口,驛丞聽見動靜連忙迎了出來,瞧清那華服公子的麵容,麵色一變,立刻變成小步快跑,“石公子,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華服公子隨意瞥了他一眼,腳步不停,直接朝裏走去,“廣陵州的人來了嗎?”
驛丞恭敬道:“回公子的話,剛到,正在裏麵歇息呢!”
“帶我過去,另外,看看他們這一批有多少人,把上房都給我騰出來,留給他們。”
驛丞麵露難色。
華服公子扭頭,“嗯?”
“是。”
看著護衛們簇擁著驛丞和華服公子走遠,驛站中有別的學子好奇道:“這是誰啊?這般霸道?”
驛站中一個驛卒小聲道:“這位公子小聲些,切莫說錯了話,這乃是當朝禮部尚書石尚書家的嫡子,這個時節,可沒人願意惹他一分啊!”
一旁的學子們也都登時閉了嘴,誠如那驛卒所言,滿朝公卿,此時此刻,他們最不想惹的或許就是這位負責春闈的禮部尚書了。
……
在驛站另一邊,距離驛站數裏之外的官道上,一支騎兵隊伍,正緩緩勒馬,在一個道旁涼亭停下,各自下馬稍作歇息。
無當軍大部隊不適合跟著護送,在進入中州地界之後,就已經返回了軍營,隻有薑玉虎帶著十餘個精銳每天跟著。
這般體貼,讓夏景昀那叫一個感激不盡。
不過管不住那張破嘴的白雲邊就遭了罪,一會兒蹲光板板馬車,一會兒被薑玉虎逼著騎馬,一會兒又被傳授武學招式,一會兒還要被逼得去當斥候探路。
他生無可戀地靠著涼亭的柱子癱坐著,終於明白了父親的苦心。
夏景昀在一旁無語笑著道:“你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知道玉虎公子是你罵不贏、打不過,還惹不起的人,你偏偏要嘴賤。”
白雲邊狠狠道:“滅我何用,不減狂傲!”
“吭……”
涼亭外,傳來薑玉虎一聲淡淡的咳嗽,白雲邊身子一顫,狂傲頓減。
夏景昀搖頭苦笑,這兩人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一個比一個能裝。
蘇元尚極目遠眺,指著前方,笑著道:“高陽,前麵不遠就是春風驛了。”
夏景昀聽著蘇元尚的語氣,順著看去,“此處有什麽說法嗎?”
“這個驛站,是進京前的最後一個驛站,過了這個驛站,再有十餘裏就是中京城的城門了。所以,隻要不趕時間的人,通常都會選擇在此歇息一夜,洗去風塵,稍作休整,翌日好整以暇地進京辦事。”
蘇元尚如數家珍,“依照朝廷製度,進京趕考的學子可在此免費住宿,所以絕大多數的學子也都會選擇在此休息一晚,甚至有人還會在此常住,以期博出一個名聲,再行入京。”
夏景昀了然點頭,笑著道:“春風驛,這名字還真是貼切。”
“之所以我專門提到這個驛站,是因為這個驛站是兩間,同時分別叫做兩個名字。”
夏景昀神色一動,就連白雲邊也好奇地看著蘇元尚。
“這個驛站的傳奇就傳奇在這兒。”
蘇元尚麵露幾分回憶,“這個驛站分左右兩側,進城的路上那個,叫做春風驛,每一個去往中京城的人,都是懷揣著心頭的抱負和夢想,如同陽春花開,萬物生長,欣欣向榮。而出城一側,那個驛站,大多住的都是離京的失意者,一事無成、貶官遠謫、告老還鄉。高陽還記得你那篇嶽陽樓記裏的話吧?”
夏景昀輕聲道:“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蘇元尚點了點頭,“所以,那個驛站就叫秋風驛。”
“兩個驛站隔著一條官道相望,裏麵的氣氛天差地別。在中京城的官場上,常有人自嘲的話就是說的要去住秋風驛了。意思就是失敗被貶。”
夏景昀由衷歎道:“入京和離京,就能給人完全不同的心境,你說這個中京城,到底見證過多少人的夢想、野心和欲望。”
蘇元尚點頭,長歎一聲,“權之一字,讓多少壯士扼腕,又讓多少英雄折腰!”
這番過來人的感慨,像白雲邊這種前半生都順風順水的人自然無法真正理解,夏景昀卻多少聽得有幾分心有戚戚。
他望著不遠處隱隱露出的屋頂,心中也對未來多了幾分謹慎的憂慮。
他輕聲道:“所以,這就是蘇先生建議我先不必聯係阿姊,去驛站中住上一夜的原因?”
蘇元尚點了點頭,“你二人俱是一州解元,中個進士自然沒問題。但若是將目光放得更長遠些,想要在今後的官場上走得更遠一些,名聲也很重要,尤其是同年之誼,本就天生親近。春風驛學子雲集,正適合揚名,德妃娘娘雖然榮耀,但朝局微妙,少與人交惡,多與人結交,多些名聲傍身,也可多些倚仗。”
靠在涼亭外旁聽的薑玉虎打了個哈欠,“有我在,有那個必要麽?”
白雲邊聽著這話,和這理所當然漫不經心的口氣,暗道又學了一手,但偏偏這話又不是他說的,偏偏又是薑玉虎說的,忍不住嘴賤道:“你一個武夫的名頭,在文人間濟得甚事!”
薑玉虎扭頭,白雲邊心頭一慌,說話都顫,“你要作甚,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告訴你,莫欺少年窮!”
薑玉虎白了他一眼,這一次卻放過了他,隻是看著夏景昀,“從春風驛入京,不會再有事了,沒人敢冒那個風險,就算真有喪心病狂的,你那兩個護衛也頂得住。至於這個姓白的,死了正好清靜。”
“所以,本公子走了,有事去竹林尋我!”
夏景昀沒想到薑玉虎走得這麽幹脆,連忙起身去送。
“灑脫點,不用送了。”
薑玉虎吆喝一聲,十幾個無當軍立刻起身上馬,幾乎是瞬間形成一個整齊的編隊,沿著官道離開。
蘇元尚看著薑玉虎的背影,感慨道:“曾經多聽聞玉虎公子大名,如今一見,果真盛名無虛!”
白雲邊默默癟嘴,夏景昀笑著道:“蘇先生,白公子,那咱們也走吧,去那春風驛中看看!”
……
此刻的春風驛中,卻是一陣雞飛狗跳。
因為石公子的一句話,原本因為先到住進上房的一部分學子連帶著帶隊的州學教授,都被“請”了出來,要將房間騰給廣陵州的人。
石公子或許想得很簡單,堂哥來了,就要給堂哥把場麵撐起,名聲揚起,自己又有這本事,隨口一句話的事,為什麽不做呢?
但對於這些莫名其妙被趕出來的窮學子而言,就是悲憤和屈辱交加了。
“我等住的好好的,你憑什麽說趕就趕!”
“就是,讓什麽讓,我等就是不讓!”
“陛下才在我泗水州廣布德政,宣揚皇恩,我等泗水州學子心向朝廷,不遠千裏來此,你就是這麽做的?你是想要跟陛下,跟朝廷對著幹嗎?”
這大帽子一扣,驛丞瞬間慌了。
“諸位息怒啊!你們也體諒一下我這個芝麻綠豆官啊!這事兒我說了不算啊!”
他看著幾人低聲道:“廣陵州的隊伍中,有一位是當朝禮部尚書石大人的侄兒,方才石大人的公子也親自來了,這是他吩咐的啊!非常時期,想必你們也不想得罪禮部尚書吧?不就是一晚上,還有別的房間,湊合一下就過了,何必拿自己的前途去賭呢!”
一聽這話,原本群情洶湧的泗水州學子們都不說話了。
哪怕是再理想、再莽撞、再單純的年輕人,也知道主持春闈諸事的禮部尚書在此時此刻,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什麽。
就像驛丞說的,不就是一個晚上嘛,湊合湊合就過了,沒必要爭了。
但終究心有不平,不平則鳴,一個學子憤恨道:“禮部尚書就可以仗勢欺人,欺壓良善嗎?”
話音方落,屋子的一頭,走來幾個年輕男子,領頭的正是頭戴冠玉的石公子,聞言麵露譏諷,“可惜,還真的可以,你不服?”
另一邊,驛站之外,一陣馬蹄停下。
一個身著青衫,容顏極其俊美,風姿卓然的年輕男子邁步走進,笑著道:“驛丞,還有房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