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微斯人,吾誰與歸

蘇家塢,山頂。

墓中庭院。

兩個老人坐在院子外的花圃中,透過那一線山腹,看著外麵的天光流轉。

老婦人慢慢悠悠地在一張羅帕上繡著花,輕聲開口,“我還是覺得你此番決定太草率了些。”

話說得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但對這對在這墓中庭院中拉長了時光的老夫婦而言,這樣的語速,才是他們如今最習慣的狀態。

半躺在躺椅上的蘇老相公也沒急著回答,輕輕拎起旁邊小泥爐上的水壺,慢慢倒進茶壺中。

水汽彌漫在他蒼老的麵龐,讓未來也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為何這般說?”

老婦人低著頭,看著針腳翻飛,“他畢竟還是太年輕了。而且你遠離朝局多年,德妃的心性、實力,你的了解也少了。這位如今還想娶炎炎,那就是要將蘇家徹底綁上馬車,不該更審慎一些嗎?”

蘇老相公默默看著茶壺之中,如金鑲玉的銀針般在茶盞中上下飛舞,緩緩道:“你有話直說便是。”

兩人幾十年夫妻,他當然知道這番話隻是拋出來的一個話頭。

他已經用幾十年浮沉並且最終登頂的宦海生涯證明過自己那卓絕的政治智慧和眼光,自己的夫人絕不會單純是質疑夏景昀和德妃派係的能力。

老婦人歎了口氣,“夫君。”

蘇老相公心神暗中一凜。

就如同被父母叫大名往往就意味著事情有些大條了一樣,相處幾十年,親個嘴都得惡心半宿的年紀,被這麽膩歪地一喊,他就知道,自家夫人要說正事了。

“你還記得,你當初為官時的宏願嗎?”

一句話,就將蘇老相公整得沉默了起來。

這人一上了年紀,就怕回憶事情,但也往往喜歡回憶事情。

常常在村口、院中一坐就是半天,緩慢小心地翻閱著自己這輩子的過往。

一生傳奇如蘇老相公也不例外,被這麽一說,目光迷離。

氤氳的茶氣升騰,仿佛幻化出了一個豐神如玉的年輕人,登高遠眺,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地說著那些致君聖德,經世濟民,開太平盛世的豪言壯語。

鬥轉星移,不知不覺間,數十載光陰過去,那個年輕人已經是須發皆白,垂垂老矣。

過了好一陣,老婦人才緩緩道:“這些年裏,你固然心係家族,偶有無奈之事,但為國為民,當得起君王恩重,百官擁戴。一輩子所行,也沒有愧對你的初心。可若是旁人不這般想呢?”

蘇老相公在最開始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聽了她的解釋,也沒有說話。

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怎麽會沒有野心呢,但就看這野心用到了什麽地方。

如今天下局勢動**,猶如宮室失火,如若身負大才的他,不願意去做一個裱糊匠,而是幹脆添一把火,直接將這宮室燒塌了,另起灶爐。

隻要最後勝出的還是他,從功利的角度而言,蘇家確實不虧。

但對於一生勤政為民,努力為大夏朝續命中興的蘇老相公而言,卻是一件於他個人十分遺憾的事。

對不起這大半生的殫精竭慮,對不起這大半生的憂國憂民,更對不起這大半生的如履薄冰。

夫人的擔憂,不是擔憂蘇家的安危。

她的心之所係,始終是記憶中那個為國朝之興衰起落而喜怒哀樂的年輕人,也始終是眼前這個畢生不改其誌的老頭。

蘇家,對她而言,並不那麽重要。

蘇老相公感受到了這份愛意和溫暖,沉默地喝起了茶,思考起了回答。

默默無語間,不知跑到何處去了的黑貓躥到了身邊,用腦袋蹭了蹭蘇老相公的小腿。

蘇老相公低下頭,伸手從它背上解下了一個黑色的小香囊。

香囊中疊著一個封好火漆的信封。

蘇老相公檢查了一下火漆印信,將其拆開,取出了裏麵的信紙。

當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行小字:夏景昀今日辭別,於長亭贈文大小姐,錄之如下。

蘇老相公半躺著,移目向下。

對第一段的背景之言並無表示。

看完了第二段,微微一笑,“這夏景昀的才氣確實不俗,有老夫當年幾分風範了。”

老婦人雖不知信紙上到底寫了什麽,但也默默癟了癟嘴,並不拆穿。

但接下來,蘇老相公臉上的表情便緩緩凝固,看著那【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一段,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自己官場攀登路上的那些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想起了曾經短暫失意時的痛苦和迷茫……

去國懷鄉,憂讒畏譏。

隻有大起大落過的人才能真切體會到那種滿目蕭然,感極而悲。

“融情於景,觸動人心啊!”

接下來的一段春光明媚,喜洋洋,則又激起了他那些春風得意的歲月,但人老了,對那些歡快的事情,已經沒那麽激動了。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蘇老相公如遭雷擊,呆呆地看著這幾行墨字,尤其是盯著兩句。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明明是輕飄飄的幾頁紙,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明明是一句話,十四個字,卻仿佛寫盡了他畢生的意氣和抱負!

因為那是無數忠君愛國,心懷天下之人的呐喊和初心!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他喃喃念著,旋即哈哈一笑,“微斯人,吾誰與歸!”

……

蘇家塢,蘇元尚的宅子。

一個老頭從後院走了出來。

兩個婦人連忙圍了上去,一個年邁些,一個不過中年,但都是一臉關切。

“老頭子/父親,怎麽樣?”

剛剛去探望過兒子的老頭子搖了搖頭,“這孩子,哎!”

一聲複雜的長歎,一陣長久的沉默。

像是在惋惜蘇元尚曾經那些寒窗苦讀的歲月;

像是在感慨他過去那些夙興夜寐的努力;

又像是在總結這些日子前赴後繼、費盡心思的勸說。

他們心頭其實是理解蘇元尚的,正當盛年,大好前程一朝盡喪,又該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人生,換作是他們,他們恐怕更難以接受。

但同時,他們又還抱有著一絲希望。

人生還長,為何不能振作?

官路斷絕,難道不做官就沒有別的出路了?

至不濟,在家躬耕讀書,夫妻和美,撫育子女,未來兒孫滿堂,也不枉走這一遭啊!

可如今,這一絲希望,也是微乎其微,無異癡人說夢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站在房中默然無語的三人。

府中管事匆匆而來,“老太爺、老夫人、夫人,大小姐來了。”

這幾個稱呼連在一起,再搭配管事的舉止,似乎有些怪異。

但在這些年的蘇家塢,卻不會引發任何的誤會。

因為不加所有額外稱呼的大小姐,就隻是精準地指代那一位,其餘人家的大小姐都已經該叫了長姐兒。

蘇夫人麵色微白,“不會是來讓我們挪地方的吧?”

這算是她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心憂丈夫以外最大的心病了,壓根沒去想其中的不合理之處,膽戰心驚地迎了出去。

蘇炎炎向著三人微微點頭致意,便開口道:“我想見一下元尚叔。”

蘇夫人硬著頭皮道:“好叫大小姐知曉,我家夫君這些日子頗為消沉,整日縱酒,恐衝撞了大小姐。”

一旁蘇元尚的母親也附和道:“大小姐千金之軀,屈尊前來,隻恐元尚他當不起啊!”

蘇炎炎淡淡道:“無妨。”

話已至此,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好膽戰心驚地領著蘇炎炎過去。

既祈禱著蘇元尚不要太觸怒這位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家主,又幻想著若是蘇炎炎能讓蘇元尚振作起來的奇跡。

跟著眾人朝後院走去,蘇炎炎的貼身丫鬟看著自家小姐的背影,頗有幾分無奈。

聽說這人自打族裏將其救出來,不思為族中效力,卻整日縱酒沉醉,那個夏公子之前來勸了好幾次都沒用,小姐這又是何苦要來自討苦吃呢!

這也不該是大小姐操心的事啊!

不提眾人的複雜心思,蘇炎炎在護衛和蘇元尚家人的陪伴下來到後院,便聞到了一股酒氣。

隨著越走越近,酒氣便越發濃鬱。

當來到一間屋子前,打開房門,撲鼻的酒氣便伴著屋中地龍的暖氣撲麵而來。

“夫君,大小姐來了!”

蘇夫人連忙快步上前,焦急提醒道。

蘇元尚斜靠在榻上,看著蘇炎炎,竟隻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身子都沒坐直。

“大小姐事務繁忙,若是讓我等搬家,派個管事知會一聲便可,我等也無力反抗。”

“若是來勸我別的,大小姐可以省點力氣,請回吧。”

眾人一聽,臉都嚇白了。

沒曾想,蘇炎炎竟並未動怒,“我隻是來給你看一篇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