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打算
有鄔意親手所簽的賬單在,這是賴不掉的八千九百七十兩。
鄔家人坐在桌邊,四張臉和火光糅雜在一起,漸漸模糊成一團煙霧,誰都看不清楚他人神色,不知是自己眼中有水光,還是對方的麵孔被炭煙所掩蓋,看不真切。
腳踩在地上,好似踩在雲裏,軟綿綿的不真實。
隻有外麵的聲音如雷般響動,炮竹一時劈啪,一時轟隆,煙花之聲亦是不斷,碎屑土塊打到屋瓦上,又叮當作響,熱鬧至極,歡暢至極。
鄔瑾握筆的手,已近乎僵硬,手指蜷曲,伸開時骨節有生澀之感,鄔母遞茶給他,他端起來喝了一口,才道:“阿娘,家裏有多少銀子?”
鄔母連忙起身去拿錢匣子。
她抽開床後一塊木板,從裏麵取出錢匣,放到桌上,打開給鄔瑾看。
裏麵放著一張交子,是鄔瑾發解試後的賞銀,鄔母存進了交子鋪,還有十兩一錠的大銀五錠,五個一兩重的小銀子,還有三貫整的銅錢和一把散碎銅錢。
這是他們家全部的積蓄,連零頭都不夠。
鄔瑾蓋上錢匣:“爹、娘,這些銀子,明天我送去給劉家,再打一張欠條,限期給他還上,明年我和老二都不去讀書了,一起挑擔子賣餅。”
鄔母搖頭:“老二不讀了,你得讀。”
“阿娘,聽我的罷,”鄔瑾看向鄔意,“明日你隨我一起去劉家,這些銀子你親手去還。”
“不行!”鄔意猛地把錢匣子搶過來,用力抱在懷中,眼淚滾滾而下,“不行!這是我們家的!哥,求求你了,你張張嘴,求個情,這件事不就過去了嗎,用騾子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我以後都聽你的,保證不再和劉博文一起玩了!好不好?”
單純的數字對鄔意而言,過於龐大,他確實有天旋地轉之感,可是那種悲痛並不真實,仿佛天上烏雲似的,明知道有滅頂之災,還是僥幸著以為自己能夠逃過去。
但是現在抱著這個沉甸甸的、轉載他們鄔家所有錢財的錢匣子,他絕望的嚎啕,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掙脫父母的手,用力的盯著鄔瑾,希望鄔瑾能夠發一發話。
鄔瑾一股心火往上湧,直烤的他牙齒咯咯作響,他不知道該怎麽對待這個弟弟了,弟弟坐在桌邊,完完整整一個人,可是忽然的就變成了一個空有皮囊的怪物。
他那個理所當然的神情,那個不把別人當人的樣子,都讓他想起趙世恒和莫千瀾,甚至比他們更可惡——他沒有受過苦,沒有遭過罪,就這麽簡單的要把別人送到地獄裏去。
這種惡是最可怕的。
弟弟被劉博文哄騙著,弄出來天一大的窟窿,他生氣,可是弟弟說出這麽一番言論,他反倒不生氣了,隻是失望,失望到心灰意冷的地步,想要放棄掉這個人,任憑他自生自滅。
鄔意察覺到他的怒火,匆匆忙忙改口:“不、不是劉家求情,是去求莫姑娘、程三爺,他們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家裏也很有錢,這點錢,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是不是?”
“脅肩取媚,搖尾乞憐之事,非我之誌,你不要再提,”鄔瑾冷眼看他,“再者你敢點花牌、點妓子侑酒、吃山珍海味、喝瓊漿玉液、賞玩風景,就該自行承擔,為何讓我去對朋友俯首帖耳?”
鄔意怔怔的望著他:“你是我哥啊你不去,以後我們怎麽活?”
鄔瑾斬釘截鐵:“以前怎麽活,以後就怎麽活。”
他繼續道:“這裏的房子我們先住完正月,我再去尋鄒叔,咱們還回十石街去賃宅子。”
鄔意絕望到了想死的地步。
欠那麽多銀子,每天一睜開眼睛,就讓沉重的債務壓在身上,真是滿眼黑暗,透不出絲毫光亮。
還要回十石街去。
從十石街搬出來時,他是何等的快樂,再搬回去,他就像是被人扒光了一般難看。
他不想搬回去。
哥哥不好——他想,明明隻是一句話的事情,為何不能開口,非要讓全家都跟著遭罪!
屋外響起爆竹聲,鋪天蓋地,鄔意鬆開錢匣,頹然而坐,捂住耳朵不願意聽外麵的歡聲笑語,更不想聽爆竹聲,可那爆竹也不知怎麽這麽大的動靜,就是不住的往人耳朵裏鑽,他揪著耳朵,想去死,又害怕去死。
鄔瑾整理好賬單,預備明日去劉家,鄔母看他熬的兩眼烏青,就不要他守歲,把他趕去睡覺。
他走出屋去,鼻尖是充滿煙火氣息的風,耳邊忽然聽到一聲有別於爆竹的聲響,抬頭望去,就見一道火光劃開夜空,寒雷吐火,流星一般綻放。
一聲過後,天空短暫歸於寂靜,隨後又轟然而亮,猶如千點火光,萬點星光,又如天花亂墜,瑤光觸目。
鄔瑾伸出手去,卻是兩手空空。
他笑了笑,耳朵裏是霹靂聲、笑聲、哭聲,他都不以為意,直到煙花放完,回到自己屋中,鋪開紙墨,寫了今年最後一張日錄。
“元章二十二年臘月三十日,爆竹山呼,甚好,煙花甚美。
窮一日時光,算惱火糊塗之賬,欠八千九百七十兩之巨,反遭兄弟猜忌,實是可悲、可笑。
《禮記·儒行》曰:‘儒有合誌同方,營道同術;並立則樂,相下不厭;久不相見,聞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義,同而進,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若我去求取銀兩,縱然程廷與莫聆風品性寬容,我心中自覺有求於人,言談之間,難免低人一等,亦無顏再與二人並立而樂,摯友將失。
再者,聖人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亦能歌焱氏之風,我輩未曾窮困至此,有何可憂?”
寫罷,他將筆擱至筆架山,起身出去,從鄔意買的煙花裏取出來幾個“地老鼠”,叫來鄔父鄔母一同放了,煙花一起,立刻衝散家中陰鬱之氣,終於有了年味。
放過之後,鄔瑾回屋,並未熄燈睡去,而是提筆寫道:“殘冬臘月多風雪,綠柳紅花尚遠,煙花覆瓦,爆竹響炸,筆滯墨凝塞。
十六載辛勤痕跡,何時得安期?休怨北風,勿責寒霜,明年亦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