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冰糖核桃
禾山縣館驛一事處置的很妥善,傷者有治傷銀,死者有撫恤銀,街上哀怨之氣稍減,十石街的談論也日漸消散,小報上輕描淡寫的將此事一筆帶過,隻說是匪賊猖獗。
沒有張供奉、莫家兄妹、敕詔,更沒有陰謀陽謀,死了的也是時運不濟,沒有辦法。
一切風平浪靜。
鄔瑾也暗自鬆一口氣,認為是自己多慮。
到十月二十那日,他去李一貼藥鋪中換藥,李一貼正在熬萬應膏,見鄔瑾來,順手給他耳上凍瘡抹了一把。
李一貼邊抹邊抱怨:“你老實,膏藥抹了才有用,莫姑娘淘氣,抹再多膏藥都沒用,一刻都坐不住,不要一個時辰,身上膏藥就蹭的到處都是。”
他拆開鄔瑾手上榆樹皮,冷哼一聲:“一點血風瘡,節度使還質疑我的醫術!他以為他是誰救回來的?真是腦子有病。”
鄔瑾聽了他長篇大論的埋怨,知道莫聆風無大礙,隻是紅疹總也不好,就將心放下大半。
等到李一貼說完後,他才道:“莫姑娘生性活潑好動,並非有意為之,李大夫見諒,不過莫姑娘性子也很好,您提醒她,她想必會聽。”
李一貼冷哼一聲,在鄔瑾凍瘡上狠狠捏了一爪子。
鄔瑾痛的一個哆嗦,微微笑著看李一貼,那嘴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落不下去,麵對著李一貼嫌棄的目光,他有點不好意思,麵頰悄然的紅了。
然而低著頭,他依然是笑,一邊笑,一邊想:“她一切都好。”
李一貼見了他那傻頭傻腦的模樣,簡直可笑,於是毫不客氣的將他嘲笑了一通。
將胳膊重新吊好,他和李一貼告辭,走出藥鋪,鑽進大街上忙碌的人群中,見一個小販挑著兩個大籮筐從他麵前走過,裏麵放著滿滿當當的核桃,心中一動,連忙叫住貨郎,將核桃買走大半。
他左手拎著核桃,變得精神百倍,健步如飛,走回家後,他將廊下鋪了布,核桃倒在布裏,撿來一塊大石擦洗幹淨,又將一個小碗放在一旁,開始砸核桃。
每砸一個,他就將核桃仁吹的幹幹淨淨,細細撿進碗中,全部砸完後,他又跑出去買冰糖,和核桃仁一起搗碎成泥,分兩個小瓷缸裝起來。
將其中一個瓷缸封一層油紙,用繩子牢牢綁好,擱回自己屋子裏。
莫聆風嗜甜,這冰糖核桃衝水,好喝又滋補,她肯定喜歡。
等到莫聆風身上紅疹大好,他便送去。
另外一缸他放在廚房裏,等鄔意回來,先給他衝一碗,弟弟年紀也小,正是嘴饞的時候,總得吃點什麽解饞。
他平日不是讀書就是幫家中賣餅,很少做這些費錢又瑣碎的事,今天花了一筆不小的錢,用一隻手忙了大半日,心情竟然很愉悅。
拿著笤帚,把弄亂的廊下都清理幹淨,同時感覺左手比剛開始要利落的多,也許用不了多久,他這隻左手也能寫出一筆好看的字來。
掃完廊下,歸置好笤帚,他從鍋裏舀出來一瓢熱水,給自己倒了一碗,坐在灶前慢慢吞吞的喝。
灶膛裏埋著火,火光溫暖,屋子裏很安靜,他出了一點細汗,熱水讓五髒六腑都熨帖了,用心傾聽著十石街傳來的動靜。
幾個小孩在狹窄的街道上騎竹馬,“駕”個不停,黃牙婆站在腳店門口,大著嗓門要給李鰥夫做媒,說女方樣樣都好,隻是年紀略大,大一點會疼人,又攛掇李鰥夫拿撫恤銀子出來買間屋。
酒客就笑黃牙婆嘴裏的大一點,恐怕做李鰥夫的娘都夠了。
其他人也跟著哈哈笑。
鰥夫一言不發,隻是煮酒。
又有兩個老嬸子在曬幹菜,邊曬邊說閑話,同時野狗從門外路過,吠了一聲。
在這平淡、平靜,而又熱鬧的聲音中,鄔瑾回憶起館驛中的種種驚魂,當真恍如隔世,百感交集的喝下一口熱水,他想:“活著就好。”
晚上,鄔意從餅鋪幫忙回來,躍躍欲試的要出去玩,鄔瑾便用一碗冰糖核桃把他栓在了家裏。
喝完這一大碗,鄔意砸吧嘴,意猶未盡睡下,鄔瑾寫完日錄也睡了,鄔母和鄔父低聲商議著要買炭,又聽到街上“砰砰”作響,是醉漢在挨門挨戶的打門。
鄔意睡的淺,立刻翻身昂頭,對鄔母道:“娘,是黃伯伯又喝多了。”
鄔母一巴掌把他摁了回去:“睡你的。”
果不其然,黃牙婆的叫罵之聲隨之響起,什麽髒的臭的都往外滾,鄔意再次昂起腦袋:“阿娘,咱們買間屋子吧。”
鄔母“哐”一下又把他摁了回去。
等叫罵聲過去,街上漸漸安靜下來,鄔母看一眼睫毛顫動,假裝睡著的小兒子,給他掖了一下被角,低聲對鄔父道:“咱們手裏的銀子,哪能買到什麽好宅子,換個地方賃也好,隻是貴一點,離咱們餅鋪也遠了。”
鄔父點頭:“遠不打緊。”
“那就再賃,還是得給你打個小輪車去,明天我順道去問問木匠。”
“費那錢幹什麽,我都活到這個歲數了,夠了。”
“那也不像話,過完年,老大就十七了,總要成親的,現在不談這事,再考一回也該談了。”
“老大心裏有數。”
在他們家常閑話時,鄔瑾已經睡的沉了,連夢也沒做一個,不知睡了多久,他在睡夢中忽然聽到轟鳴之聲遙遙傳來,不絕於耳。
這聲音離的非常遠,傳到他耳中時,其實已經隻剩下一點餘聲,然而這響動前所未聞,並且帶著某種令人驚駭的力量,連天幕似乎都為之震動。
鄔瑾懵懂著坐起來,下床穿鞋,彎腰提起鞋跟時,又傳來一聲地動般的爆炸。
與此同時,外麵窸窸窣窣,十石街眾人陸陸續續驚醒,於暗夜中發出了老鼠一般的遊走之聲。
鄔瑾迅速穿衣開門,眼前驟然一亮,就見非常遠的天際處閃出一道巨大的火光,隨之而來的,是雷震般的聲響。
鄔母也走了出來:“老大,出什麽事了?”
“您先回屋,”鄔瑾意識到火光和聲音都來自朔河方向,當即上前將鄔母推回屋中,同時一顆心跳的好似擂鼓,“我出去看看,您不要出來!”
他難得這般肅然,鄔母見他神色,心知不是一般事,想要和他一起出去,卻見鄔瑾已經大步流星開了門,走到街上,反身就將門從外麵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