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心機

晚霞漫入鋪子,卻不能伸進鋪內,鄔瑾站在模糊的明暗交界處,身上的半舊襴衫也變得明暗不定起來,眼睛裏的光隨著晚霞退去不斷變化,最後凝結成了薄冰。

鄔意本就年紀不大,身量不高,此時在他的目光之下,更是瑟縮著矮小起來,又聽他追問下午去向,嚇得險些當場跪倒。

左右看看鄔父和鄔母,都是一副皺眉模樣,更不能救他,在赤色的霞光裏打了個寒顫,喳喳道:“下午就是劉博文請我請我去裕花街看、看——。”

遲疑片刻,他低聲道:“看了麻龍。”

一聽便知他在撒謊。

鄔母瞪他一眼:“還不說實話!”

鄔意立刻打了個哆嗦。

他對世事一知半解,性子如草,隨風之好惡而動,見到鄔瑾,就生出懊惱之心,發誓要改過自新,好好讀書,然而到了第二天,見到劉博文,立刻故態複萌,隻恨自己不是劉家子孫。

時日漸長,他內心其實羞愧的有限,而且夾雜著許多的不忿。

鄔瑾不也去裕花街看過戲,他也隻是看了半天戲,怎麽都像是審問犯人一樣審問他?

對著少年老成的哥哥,他壯著膽子頂嘴:“你這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不等鄔瑾開口,他又道:“你不也去裕花街看過麻龍?怎麽你能去我就不能去?”

他把腦袋扭向鄔母:“就因為哥哥結交的是有權有勢的人,所以什麽都能做,劉博文是個商戶,所以你們瞧不起他!”

“偏心!”他猛地一跺腳,覺得很委屈,“偏心眼!”

他含著一泡眼淚,拔腿就跑,鄔母沉著臉,去牆角拿了燒火棍,提腳就追了出去。

鄔瑾添了根柴火,沒有出去勸阻鄔母,隻在鋪子裏幫忙,等到天色濃黑,才背著鄔父回家去。

“哥……”鄔意挨了一頓胖揍,此時還在廊下罰跪,弱弱叫喚一聲。

鄔瑾先將鄔父送回屋中,又打來水,給父親擦身換衣裳,又送父親去解手,等安置妥當,才走入院子裏。

他伸手摸摸鄔意的腦袋:“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說罷,他不再理會鄔意,徑直回了屋中。

添油點燈,以杆撐窗,他身軀沉重地坐進椅子裏,呆看窗外夜色。

外頭樹影搖搖擺擺,零碎雜亂,野貓身手伶俐,趁著黑暗飛簷走壁,老鼠在陰溝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野狗也在外低吠,吵鬧而又寂靜。

鄔瑾就這麽呆坐了一刻鍾,方才起身磨墨。

“元章二十二年,五初一,城外跑馬,遇石家兄妹,應是程廷作怪,與莫聆風賽馬,離馬場太遠,碰到了生羌,有驚無險,

生羌入寬州,必定生事,隻盼能如趙先生所言,消弭此禍。”

筆下停頓片刻,又流連於紙上。

“殘花斑斑,金光重重。烏發掩、珠潤色濃。風停草立,倚背生香。切莫縱馬,莫涉水,莫聆風。”

與此同時,莫千瀾走到長歲居,剛到院門口,就讓奶嬤嬤攔住了。

奶嬤嬤行了萬福禮,起身後,立刻用自己日漸發福的身軀攔在了莫千瀾麵前。

“大爺,姑娘說不許您進去。”

莫千瀾本是占理的一方,然而因為處於下風,有理也成了沒理,故而訕訕地道:“睡了?”

“沒有,”不給他好臉色看,“在隔間裏。”

“我在外麵看看。”

他做賊似地走了進去,踏上石階,躡手躡腳站到窗邊,腳不動,隻伸頭,悄然打量隔間內情形。

隔間裏燈火通明,他那膽大包天的妹妹,穿一身雪白中衣和膝褲,褲腿和袖子挽起老高,跪坐在榻上,腳邊丟著一把團扇,身前放著一隻黑漆小幾,小幾上擺著一盞冰荔枝水,一隻白瓷碟子,裏麵堆著切好的蜜棗粽。

妹妹神色很是不善。

她捉刀似的握著筷子,殺人似的叉起一塊粽子,張開小嘴一口吞下,又叉起一塊,橫眉冷眼吞咽入腹,“啪”的放了筷子,撿起團扇對著自己一陣猛扇。

莫千瀾見此情形,默默縮回腦袋,走出院門,囑咐奶嬤嬤:“晚上吃那麽多粽子,不好克化。”

奶嬤嬤在莫府幾十年,先是奶大了莫千瀾,又帶大了莫聆風,不是一般的奶嬤嬤,對莫千瀾今日之舉很是不滿:“姑娘是有福之人,吃什麽都克化的動,倒是您罵她一場,讓她克化不動。”

莫千瀾伸手一摸鼻子,灰溜溜往書房去了。

書房中,趙世恒負手而立,在窗前看月光下的淩霄花。

淩霄花緣牆而上,又百尺垂條而下,落花整朵而下,朱紅一片,襯得書房越發古舊,案上熏爐中香氣炎炎,也大朵大朵撞在衣上。

他見莫千瀾自小徑而來,一路走,一路咳,才想起他髒腑嬌弱,昨日傍著冰山坐了一會兒,肺裏就存了寒氣。

莫千瀾進書房時,趙世恒已經在下首坐定,他自行坐了上首,歎了口氣:“阿尨腦袋上隻有一個旋,怎麽性子這麽倔?”

趙世恒道:“若是旁人,她也不這麽氣。”

莫千瀾立刻笑了:“我當時氣糊塗了。”

趙世恒露出一個譏笑:“您何止是氣糊塗了,簡直是大失風度,竟然對著鄔瑾拈酸吃醋,一較高下,與妒婦何異?”

莫千瀾猛然想起來自己說的話,滿心尷尬,連連咳嗽,又吩咐人快去煎茶。

趙世恒不肯放過他,隻是收起譏笑,正色道:“您既要用他,就要籠絡住他,怎麽反倒要使他離心?”

莫千瀾垂首受教:“你說的是。”

趙世恒又道:“您不能和他離心,聆風更不能和他離心。”

“是,那四個羌人找到了?”

“沒有,想必也知道自己露了行蹤,刻意躲藏起來了,”趙世恒搖頭,“王運生送信去了堡寨,嚴加戒備,以免羌人借此生事,邊釁應當不會有了。”

莫千瀾點頭:“隻等秋闈。”

他伸手掃過桌案上的旬考卷子,手指潔白如玉,皮膚冷而黏膩,如同一條毒蛇,按住了“鄔瑾”二字。

忽的一熱大風,席卷入屋,刮的書頁“嘩啦”作響,未曾加燈罩的燭火劇烈晃動,變做一點藍光,最後連那一點微弱藍光也消散,隻餘滿室蒼灰色的月光。

莫、趙二人紋絲未動,互看一眼,四隻眼睛閃爍著陰暗的光,如同陰魂聚於地獄,鬼祟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