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子…

任非灰頭土臉的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手裏的那份減刑申請怎麽拿進去又怎麽帶出來,他隨手抹了把額頭上細密的汗漬,往自己工位走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老爺子最後說的那句話,糾結著要不要給那個“真正說得上話”的人打電話。

好巧不巧,他正猶豫不決,手機裏就偏就在這時候響起了那個讓人聽了就討厭的鈴聲。

任非這回接的比往常快,電話那邊中年男人的聲音,給了個位於市裏一家購物中心頂樓的中檔餐廳地址,理由是“非非,你快倆月沒回家了吧?晚上出來吃個飯,咱父子倆聚聚,順帶給你慶功。”

沒錯,父子。

任非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二代,市公安局的大老板任道遠就是他親爸,而他是那個不靠關係路子、在親爸一萬個反對下打死也要進刑偵隊的不肖子。

打從任非進警隊的第一天開始,任道遠就私下裏囑托楊盛韜照顧著點他兒子,但是市公安局長家的小公子,除了之前奪槍差點傷及平民的那次之外,在他們分局混到現在,真沒靠過他老爸什麽。

對任道遠,任非心裏始終有個死結打不開,所以看不上他爸,更不願意求他爸,這麽多年來,上次差點被擼掉警籍是第一次,而今天為了對梁炎東的承諾,他豁出去了,準備去求第二次。

父子倆的飯局這些年來第一次沒費什麽周章地簡簡單單就約成了,但是任非怎麽也沒想到,晚上這頓飯,不是父子間的家長裏短,這特麽是他爸想方設法給他安排的相親宴!

一張靠窗的桌子,他爸坐在一側的外邊,一個長相酷似某網紅,打扮的貌美如花的姑娘坐在他爸斜對麵,姑娘坐的那一側外麵留出來的位置不用想也知道,是給他的。

餐桌幾步遠之外,單肩包裏塞著梁炎東減刑申請的任非實打實地愣了一下,當了多少年的公安局長,任道遠的職業敏感,對周圍情況的洞察力不是蓋的,任非轉瞬之間從怔愣中緩過神兒來,二話不說轉身要走之際,被他明察秋毫的親爹逮了個正著兒……

“非非,這兒呢。”

任道遠也沒說破,好脾氣地對兒子擺擺手,示意他過來,沒了電話這個障礙,任道遠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沉和渾厚,言語間的和藹疼愛與普通家長無異,隻是在那個位置多年沉澱出的積威卻在不經意間透出來。

可實際上知道任局底細的人都清楚,在局裏說一不二的大老虎,跟他兒子是沒有半點“積威”可言的,他把任非這根獨苗當眼珠子疼,然而“眼珠子”不領情,總是變著法的讓他疼。

至於任非跟他作了十幾年的原因,他自己也知道。也是因為這個,他愧疚,他覺得自己欠他兒子的,所以這些年來由著任非跟他梗,能忍則忍,忍不了父子倆偶爾也會吵得不可開交,吵完任非摔門而去,他聽著下樓的動靜兒,撥著電話一邊罵“小兔崽子”,一邊囑咐任非“開車小心點”。

聽見任道遠喊,任非剛轉了半個腳跟的動作頓住,他暗自摸了摸自己那個裝著一疊文件的單肩包,歎了口氣,最終還是說服自己,走到姑娘的身邊坐下了。

落座之間,目光不經意跟姑娘的眼神碰在一起,年輕的刑警同誌觸電似的收回目光,眼角一不小心又瞥到姑娘雪白的大腿,頓時渾身不自在……

尼瑪!這都什麽年代了,老爺子領著姑娘來給自己兒子相親是什麽鬼?!

他還不能說走就走!都特麽是這個減刑申請給鬧的!

任非心裏咆哮著發泄了一下,表麵上垂著眼睛,目不斜視地把自己的挎包摘下來,進退之間,自己的目標也很明確——

他是為了梁炎東才坐在這裏的,至於相親什麽的,想都別想。

打定主意,他悠悠地拿過茶壺給自己麵前的茶杯倒滿了,至於對麵他爸在介紹旁邊姑娘的時候都說了什麽,耳朵裏根本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等任道遠說完,他已經斯條慢理地喝光了一杯茶水,放下茶杯,挑眉吸了口氣,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設似的,終於轉頭重新看向自己旁邊羞答答低著頭的姑娘,明明該是一張飛揚跋扈表情的臉,此刻竟然寫滿了紳士,聲音雖然透著些掩飾不住的不耐,但是勝在徐徐動聽:“小姐,我想我們大概不太合適。我這人性格不太好,脾氣爆,還毛躁,再說我現在也沒有定下來的打算。而且我吧,現在就是一小警察,工作平時也不得閑,我覺得你條件這麽好,值得找一個更好的人來照顧你,你說呢?”

他幾句話說得謙和有禮,貶自己捧對方,兼之還隱晦地說明了,今天這個相親完全是他爸安排的,他不知情,所以就算姑娘覺得打臉,也跟他沒關係。

前前後後,幾乎滴水不漏。

同樣的話讓他隊裏的同事們聽見,一準兒得認為這混小子吃錯了藥。

其實對於任非這個身份而言,說話的藝術從小耳濡目染,他懂,隻不過基本不用,因為在他現在的生活圈子裏,用不著。

姑娘垂著眼雙手握著杯不說話,全景窗外麵夕陽的顏色灑進她的茶杯裏,在水麵鋪上一層淡淡的暖色,映得女孩的雙頰更加緋紅。

那邊服務員在陸續上菜,骨瓷擺在紅木桌麵磕出的輕微聲響,反而讓飯桌上沉默的一對小年輕更顯尷尬,任道遠皺眉清清嗓子,拿著公筷給姑娘碗裏夾了塊醬汁濃鬱的紅燒排骨,話卻是對自己兒子說的:“男子先齊家而後平天下,終身大事定了心才能定。工作再忙,跟找女朋友也不衝突。”

“那齊家之前還得修身呢,”任非從鼻子裏哼哼了一聲,嘴角勾起那種擺明要跟他爸對著幹的弧度,自己也往嘴裏塞了一塊排骨,嚼吧完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身都沒修好,怎麽齊家。”

任道遠聞言一揚眉毛,“你身上哪壞了,說出來我給你修!”嘴上訓斥著,手下卻是很誠實地又往任非碗裏夾了一筷子那個排骨——他兒子愛吃。

任非任由他爸夾菜倒也不攔著,隻是碗裏香氣誘人的排骨濃油赤醬,他卻偏偏就把筷子放下,不肯再動了。咂咂嘴,剛才對姑娘的謙和早就在跟他爸的一來二去中灰飛煙滅,他微微挑著眼皮兒,明知道他爸看不上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偏偏痞氣全開地靠到椅背上,翹起二郎腿,抖著腿故意噎對麵那隻市局沒人敢惹的老虎,“我功能不全,您也給修得好?”

“說的什麽混賬話你!”

“咣當——”

“……”

任道遠一聲咆哮,旁邊的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任道遠的嗓門嚇的,還是被任非的話駭的,剛夾起排骨的筷子一鬆,到嘴邊的肉直線往下掉,她似要挽救,手忙腳亂扔下,筷子又打翻了麵前的盤子,一溜鮮豔的油亮醬汁都翻到她的白色包臀連衣裙上,緊接著小盤子又跟著那塊排骨一起生生不離地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姑娘“哎呀”一聲,趕緊拿著旁邊的濕毛巾在身上蹭,可是為時已晚,好好的一朵白蓮花似的小裙子,頓時一身髒汙狼狽不堪。

“這可怎麽辦,我怎麽回去呀!”姑娘手足無措,尷尬萬分,扔掉徒勞的毛巾,又是著急又是狼狽,求助地看向任非的時候,眼圈竟然都已經微微紅了。

大夏天,誰也沒有兩件衣服可給姑娘披一披救急,再說,就算任非有,他也不會把衣服給個陌生女孩披上,他就是特性兒,自己的東西,不願意給無關緊要的人沾。

他略略皺眉,目光從姑娘沾滿湯汁的胸前一直掃到那盈盈一握的小蠻腰上,姑娘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情不自禁把手放在腿上擋了擋的時候,任非才放棄繼續觀察揣測的意圖,直截了當地問:“穿多大碼衣服?”

“啊?”他問的太突兀,女孩有點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才下意識地回答:“……M。”

然後任非就站了起來,從挎包裏把錢包翻出來,離席之際,沒管他老子,隻自顧自地給姑娘留下兩個字:“等著。”

姑娘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走又不敢多問,直到大概十幾分鍾後,看見他拎著一個很精致的黑色手提袋回來,在姑娘呆怔的表情中,把手提袋遞到她麵前,“拿去換上吧。”

——裏麵也是一件白色的連衣裙。

姑娘感激地道了謝,拿著手提袋擋在身前飛快地去了洗手間,餐桌上終於隻剩下父子倆,任道遠抽空點了根煙,品著他兒子的一係列反應,覺得今天這場相親有門兒,“怎麽樣,人姑娘不錯吧?”

任非輕飄飄地瞟了他爸一眼,不痛不癢地冷哼,“您要喜歡您娶,反正我不要。”

“少跟我扯淡,”這些年,任道遠麵對任非,養氣的功夫都快要修煉到了第十層,嘴上嚴厲,態度卻並未在意。抽了口煙,沁人心脾的焦油味道讓任道遠微微眯了下眼睛,“你要沒那個心你給人買那衣服,我看那包裝,一件至少花你半個月工資吧?”

“這好歹是個姑娘家,被你騙來相親,還得穿著髒兮兮的衣服灰頭土臉的回去?有這道理嗎?”任非翻了個白眼,“您要是看不過眼,那您把買衣服的錢還我就行了,反正我也是替您善後。”

“越說越不像話!”任道遠嗬斥一句,這時候服務生來清理剛才被打碎的盤子,任非站起來給服務生讓地方,順勢把包裏的文件抽了出來。

看見那一疊白紙,任老板的眼皮兒不受控製地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個小兔崽子今兒這麽痛快的答應出來跟我吃飯,肯定是有事。”

任非吊兒郎當地梗了梗脖子,把文件遞到他爸麵前,“那您約我出來吃飯,不也是‘有事’麽。”

服務生很快退了出去,任非坐回來,任道遠拿到文件看著上麵“梁炎東”三個字,瞳孔猛地縮緊,震驚之下連跟兒子拌嘴的事兒都忘了,“梁炎東?哪個梁炎東?”

“還有哪個,就是前幾年經常協助你們破案的那個梁教授啊。”任非奇怪地看了他爸一眼,“我就挺不理解的,他才淡出公眾視野多久,你們怎麽就都不記得這個人了?”

其實不是不記得。

有的時候,是因為某個人或者某件事自帶雷區,不方便提起,所以記憶也跟著啟動避雷針功能,時間久了,也就刻意慢慢遺忘。

就比如梁炎東這個人。

任道遠把還剩半截的煙重重地戳在煙缸裏摁熄,一對透著嚴肅的剛正劍眉狠狠地擰成川字——

梁炎東……三年前在自己最器重他的時候,幹出傷天害理的奸殺幼女案、被判無期的梁炎東。

從對方入獄的那天起,任道遠就沒想過,“梁炎東”這個名字還有再闖回他視野的這一天,他更沒想過,三年後,把這個人重新搬到他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文件至此,任道遠再沒往下看,背扣在餐桌角落裏,神色漸漸嚴肅起來,“你自己說吧,怎麽回事。”

任非也不猶豫,同一件事,下午跟楊盛韜說這件事時他嘴都張不開,現在因為對麵坐的是他爸,卻根本沒有絲毫障礙,“您不說這頓飯要給我慶功麽?我就跟您說一聲,這功用不著慶,因為立功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某種不好的預感幾乎電光火石之間猛地重重打在神經上,任道遠神色微變,眉毛登時一豎,官場上多年修煉出的氣場絕壁不是開玩笑的,說正事兒的時候這中年男人不怒自威,一把餐桌椅,愣是被他坐出了龍椅的氣勢來,“任非,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於是任非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又說了一遍……

同一件事,他在減刑申請裏寫了一遍,下午跟楊盛韜說了一遍,這又跟他爹複述了一遍……他覺得自己跟念經的似的,一個梗反反複複的講,講到最後,心裏那個對傳奇人物的崇拜之情都快要磨沒了,他煩躁地抬手搓亂了自己的短發,“反正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兒,您手邊那個是我給梁炎東寫的減刑申請,您看看,您能不能把這事幫我辦了?就當是我求您一回——我都答應他了,我不能言而無信。”

“你不能言而無信?”市局的大BOSS聽完怒不可謁地“啪”的一下把文件砸在餐桌上,震得碗碟都帶出不堪重負的聲響,“好啊,我回去就把你這減刑申請變成你的離職申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從今以後,你也甭想再給我瞎胡鬧下去!”

任非一聽,眼睛也頓時一立,莫名其妙的針鋒對麥芒,父子倆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憑什麽?!我堂堂正正考進去的,您憑什麽說擼就擼?!”

“憑你無組織無紀律,不知天高地厚還自以為做的都對!”

“那是誰逼我去找梁炎東的?還不是您麽?!要不是您給楊局定下三天破案的軍令狀,我怎麽可能貿貿然的想到要往監獄跑?!”

“軍令狀那是你上級跟上級之間的事情,你一個剛進隊的兵,隻需要服從命令,誰給你擅自行動權利的?!”

“少說的這麽冠冕堂皇,您敢說幾天前您說三天這個期限,不是對楊局蓄意打擊報複嗎?當初我考刑警你死活不讓百般阻撓,就因為楊局後來收了我,您心裏不始終就有根刺兒嗎?!”

“怎麽說話呢!”任道遠這下是動了真氣,盛怒之下大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嘭”的一聲,引得周圍的食客都循聲望來,好不容易換了衣服重新捯飭好自己的姑娘剛走到近前,就又被嚇了一跳,手裏裝著舊衣服的袋子差點又沒扔地上……

這種事兒不方便當著外人談,即使吵得再不可開交,這時候也必須偃旗息鼓了。任非粗喘口氣,知道這事兒在他爸這裏也是行不通,於是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跟他爸相看兩厭,站起來就要走,即將越過姑娘之際,被任道遠一聲斷喝吼得停住了腳步——

“你給我站住!”

堂堂東林市的公安局長,這時候被兒子氣得火冒三丈,根本顧不上體麵,“人姑娘就站你麵前呢,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轉身就要走,上了這麽多年學,連點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了嗎?!”

“有關係麽?”任非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沒轉身,回頭看著他爸。他臉上方才吵架時的暴躁和跋扈不知為何竟然悄悄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譏誚冷意,“禮義禮義,我無禮你無義,咱倆這不正好是父子湊一對麽?”

任道遠臉色一變,“你……”

“爸,”任非搶在任道遠要說什麽之前打斷他爸,比起剛才的大嗓門兒,他現在的聲音已經非常平靜,毫無波瀾的語氣,難得的正經,卻因為那菲薄挑起的眉眼和嘴角微微勾起的嘲諷弧度,而顯得格外諷刺,“您還能不能想起來,明天是我媽忌日。擱今天給我安排相親——您心可真大。”

最後的幾個字,任非說的一字一頓。擲地有聲的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把重錘,將一根根釘子,重重刺進了任道遠心裏。

任非說完,再不停留,轉頭之際對旁邊不知該作何反應的女孩子抱歉一笑,抬腳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餐廳。

而在他身後,任道遠看著兒子消失在餐廳外的身影,仿佛渾身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一屁股頹然跌坐回椅子上,原本到了嘴邊要訓斥兒子的話,此時此刻,卻是再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