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殺戮…

譚輝和任非從審訊室出去的時候,石昊文正好也已經把有關這個“張帆”的資料整理出來。

“譚隊,”石昊文迎上去,把資料遞給麵沉如水的男人,“做了排查之後,可以肯定秦佳馨口中說的那個張帆確有其人,從照片來看,長相也的確與她有相似,其他信息跟秦佳馨的供述也完全對得上。”

關聯目前掌握的所有情況,基本可以斷定,真正的凶手,就是這個張帆了。

“但是……”多數時候都快人快語的石昊文有點欲言又止,譚輝眼神掃過去,他緊緊皺著眉毛艱難地開口,“我按照資料上張帆的現住址調取了附近監控,從案發到現在,都沒見過她的出入記錄,她應該是從殺人之後就再沒回來過。”

譚輝用最快的速度翻完資料,又“嘩啦”一下把翻過去的紙疊回來,燈光下,男人如刀鋒般沉黑銳利的眸子慢慢眯起來,“張帆昨天給秦佳馨發彩信故意刺激她,應該就是打算今天對秦佳馨下手。那麽她不可能畏罪潛逃到別處——”譚輝說著,緊繃的聲音微微一頓,“假設我們去晚一點,秦佳馨就會死,以此推斷我們衝進診所把人帶走的時候她一定就在附近,躲在暗處,全程圍觀了我們的一切動作。現在,很可能已經畏罪潛逃。”

任非手裏還攥著他從審訊室帶出來的本和筆,桌子就在他手邊,他卻緊張到忘了把東西放下。幾乎是譚輝話音未落,他就立即追上去問道:“需要封鎖全市各個車站和高速口,對過往人員車輛進行排查嗎?”

“要,但是不止。”譚輝把手裏的資料重重拍在桌子上,一聲沉悶的響動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男人標槍似的站在那裏,堪稱淩厲的目光從同事們身上一一掃過,慢慢冷笑,倏然拔高了嗓門兒,“所有人都動起來,通知相關係統配合,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張帆給我挖出來!”

那天晚上,東林城幾乎風聲鶴唳,警車晃著刺眼的紅藍光,鳴著尖銳的笛音在大街小巷呼嘯穿行,所有出城口都設了路障,警察甚至半夜敲響了能查到的所有跟張帆有關係的人家的大門,然而,卻沒找到這個女人。

像是人間蒸發了。

但是讓警察吃驚的是,搜捕中他們發現失蹤的並不隻有張帆一個,同時失蹤的,還有秦佳馨的老公——也就是張帆的前男友,蘇衡。

也是因此,本來供詞已經足夠自己擺脫嫌疑的秦佳馨沒法離開警局,因為譚輝他們懷疑蘇衡跟張帆殺人案有關,而作為凶手的第五個目標,在一切塵埃落定前,譚輝他們有責任保護她的人身安全。

可是當秦佳馨得知這消息的時候,從審訊室裏走出來好不容易剛恢複平靜的女人一下子瘋了似的跳起來,“這不可能!我老公絕對不會殺人!——一切都是那個女人的幹的,跟我老公有什麽關係?!”

“我們沒說你老公殺人,你冷靜一點。”奉命留在局裏的任非,跟胡雪莉一起擋住這女人往外衝的路,幾乎是半強迫地摁著女人重新坐回椅子上,接過胡雪莉遞過來的水杯遞給她,“但是現在凶手還沒找到,你又是她的目標,這麽冒然跑出去,萬一真出點什麽事兒——哪怕就不是要命的,嚇著了孩子你犯得著嗎?”

女人別無他法,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紙杯出神,“可我老公真的不可能跟這案子有關係,別說雞,我們家連從市場買條活魚都是我殺的,他都不敢看……”

任非跟胡雪莉對視一眼,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有多少殺人犯是連雞都不敢殺,卻手上攥了好幾條人命的?情感衝動殺人,心裏障礙殺人等等在這種凶手眼裏,他們的目標與其說是一條生命,不如說是一種符號,能夠刺激他們的符號,使他們在這樣的行為中找到心理上的滿足、安慰、發泄或者解脫。幹他們這一行,哪怕是剛入職沒多久的任非,這種事情,也已經見怪不怪。

搜捕行動一直持續到第二天蒙蒙亮的時候,始終沒有讓人振奮的消息傳回來,但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失蹤的蘇衡,竟然自己找到了昌榕分局來!

任非大概永遠無法忘記當天清晨那個男人走進警局的那一幕。

那是個看上去已經筋疲力盡的男人,修長的四肢像是吊在身體上,沒有力度地支撐著這具晃晃悠悠的身體,艱難的、猶豫的一步步走進來,他身上帶著清早晨露的濕氣,頭發被不知道是汗還是水的浸濕,軟趴趴地貼在頭皮上,看上去像是十幾天都沒洗頭了一樣粘膩不堪。而當他抬眼看過來的時候,那兩個厚厚的鏡片也掩蓋不了眼圈下麵的烏青,毫無血色的嘴唇劇烈顫抖著,憔悴得像是一個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的病人。

任非看著這個人走進來,如果不是身邊的女人一聲驚呼撲過去死死摟住來人,把頭埋進他瘦弱的胸膛裏,任非幾乎無法把他跟秦佳馨彩信裏看到的那個男人聯係在一起。

男人無力是雙臂輕輕環抱著女人顫抖的肩膀,安撫著啜泣的妻子,眼睛卻從進門開始始終盯在任非身上,而被盯住的年輕刑警甚至連一瞬的猶豫都沒有,大步流星地徑自迎上去,男人卻在他在身邊站定的時候放棄了一切似的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就聽見對方無力的頹喪聲音,艱難地說了幾個字,“我是蘇衡。……我知道張帆在哪。”

!!!

這幾個字無異於爆炸性消息,幾乎是在任非耳朵裏炸開的,霎時間他聽見自己混雜了詫異和驚疑的聲音,激動得甚至有點變了調兒,“人擱哪呢?!”

男人輕輕放開他的妻子,睜開眼睛,不知道因為什麽,那個刹那女人的哭聲止住了,整個大廳裏頃刻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片刻之後,蘇衡扯著蒼白的嘴角笑了笑,他嘴唇幹裂,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下唇裂開一道細細的血口,看上去竟然莫名的觸目驚心,“我可以帶你們去找她,但條件是,你們讓我跟她再單獨說一次話。”

這種事情,按說任非是決定不了的,他可以跟蘇衡交涉,也可以打電話請示隊長,但是當時急於抓到真凶的煩躁和迫切,卻讓他甚至連思考猶豫都沒有,就這樣直接點頭答應了。

把孕婦交給胡雪莉照顧,任非拽著男人就往外走。隊裏已經沒有車了,他把蘇衡帶上自己的本田CRV,發動了車子才想起來給譚輝打電話,“隊長,我們在團結路和秀水西街交匯口那裏匯合,張帆在那裏金匯購物中心天台!”

電話那邊盡管譚輝語氣依舊鏗鏘,可連軸轉這麽多天後聲音卻透出難掩的疲憊,“你怎麽得到消息的?!”

“蘇衡自己跑咱們局裏來了。他說能找到張帆,我現在正帶著他趕過去。”

哪怕是打電話,任非的一根神經仍舊是提著警惕提防著的,蘇衡的嫌疑還沒有完全排除,他怕身邊這魂不守舍的男人萬一真做出點什麽出格的事兒,結果凶手沒抓到,他自己反而交代在這裏。

然而沒有。

直到任非把掛斷電話,把車開上了秀水西街,穿著巷子走近路就要到金匯購物中心的時候,蘇衡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動作。

——真的是沒有任何動作,他不說話,整個身體像是完全靜止了似的,維持著最初上車的姿勢,無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前方,至始至終沒有動過哪怕一根手指頭。

這個狀態,讓粗線條的男人終於也意識到,親手把自己所愛送上絕路,該是有多麽痛苦。

刑警和沒有尚未完全擺脫嫌疑的疑犯,在去抓捕真凶的路上,剩餘的短短路程,狹小的空間,任非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地開了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似乎沒頭沒尾的一個問句,任非這一刻沒把自己當成警察,而是被男人身上始終縈繞著的絕望所感染,有所觸動的一個普通人。

男人的反應很慢,等了一個紅燈,任非已經完全認定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蘇衡卻用緩慢的語速,澀然地說了起來……

“大部分事情,佳馨都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吧。”男人木然的臉上沒什麽表情,渙散的瞳孔卻慢慢聚起一抹晦暗的光暈,“但是她不知道,我和張帆,我們已經認識二十年了。”

任非輕輕倒抽口氣,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

然而男人沒有注意他的目光,應該說,蘇衡似乎所有的專注都投入到了他正在說的那些回憶上,除此之外,對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我們高中同學,大學同校。情侶關係,是在大二那年確定的。現在說起來,那也是16年前的事情了。上學的時候忙著學業,畢業後又各自忙著事業,我們處了10年,直到6年前,我們的事業都穩定下來,也正是那個時候開始,結婚的事情被雙方提上日程。帆帆就是在那個時候懷孕的。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我們加快了籌劃婚禮的腳步。我們的事情雙方家裏早就知道了,也同意,所以結婚是順理成章,不存在什麽阻礙。很快,我們的婚期定在了那一年的8月30號,是我和帆帆高中時代第一次見麵的那一天。”

“臨近婚期的時候帆帆已經懷孕六個半月了,那天下午她給我打電話,說到底沒按捺住,給自己看了一下,肚子裏的是個男孩兒——我高興壞了,”哪怕此時此地,蘇衡說起當初的事情,嘴角依舊不可抑製地浮起淺淺的笑,盡管那勾起的嘴角苦澀得讓人看了想哭,“那天晚上有一個應酬,新遊戲開發,我約了一家投資商,因為高興,所以我喝多了。那天我在車上沒找到家裏的鑰匙,就在樓下按門鈴,用對講跟帆帆說讓她給我開門……”

男人說著,仿佛難以接受一般,狠狠抽了口氣,他痛苦地抬手抱住頭,任非聽著他的聲音,覺得這男人似乎難受得快要哭出來,“是我特麽的該死啊!我喝的沒有腳後跟,看見帆帆的時候不小心踉蹌了一下,帆帆本來是下意識的要去扶我,混亂中卻被我推了一把!我……我看著她要倒一時心急想要拽住她,誰知道竟然又一腳絆倒了她!……”

男人痛苦得攥著拳頭一下下發狠地捶自己的腦袋,如同要把這些年的悔恨和愧疚發泄出來一般,他聲音嗚咽,那動靜讓任非聽著都心裏發酸,“她的指尖從我的手裏滑出去,我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帆帆當時就昏迷了,當我抱起她的時候,地上和手上都是血,都是血……”

蘇衡哽咽到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調兒,那拚命想要壓抑卻怎麽也控製不住的慟哭,很快就溢滿了小小的車廂,這種悔恨痛苦到骨子裏的動靜似曾相似,任非握著方向盤的手幾乎也不受控製地越來越緊,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裹在被子裏咬著手臂痛哭不已的自己……

他偷偷咬緊了嘴唇內側的嫩肉,疼痛強迫他從回憶的漩渦中清醒,任非強迫自己放鬆幾乎要僵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不得不出聲打斷男人的回憶,把他、連帶著把自己從記憶的漩渦裏拉出來,“我知道後來張帆流產並且失去了生育能力,你也另外娶了秦佳馨。但是你為什麽婚後又出軌?既然忘不了張帆,你又何苦害人害己地把秦佳馨娶回來?”

“……我也沒有辦法。我媽當時以死相逼讓我倆分開,後來鬧到絕食半夜送醫院,後來我真的沒辦法了,隻能跟帆帆分開。說到底是我對不起佳馨,因為這麽多年,我的確是把她當成了帆帆的替身。嗬,”蘇衡說著苦笑一聲,“也怪我軟弱無能,如果當初不妥協,可能就沒有後來這麽多悲劇發生了。但是,我沒有出軌。”

蘇衡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慢慢地放下手臂,他看見金匯購物中心的大樓已經近在咫尺,樓下停著的連成一排的警車,讓他知道有些事情在今天終於要走向完結。他吸吸鼻子,不拘小節地用手擰了一把,“我知道這聽上去很荒謬,但我的確沒有。我給帆帆盤下那間門市,是因為她被吊銷從醫資格離開醫院後精神狀態就非常差,也沒有經濟來源。她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不管。事實上她開黑診所也是我給她出的主意,因為我知道有那麽一部分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懷孕墮胎不敢讓人知道,所以一家醫療技術有保障卻沒有登記在冊的診所,很滿足社會需求。我的確對她舊情難忘,也的確跟她依然有聯係,但是我們沒有幹過對不起佳馨的事情。她和佳馨,誰是過去,誰是現在和未來,我分得清楚。”

“你分得清楚你還騙你媳婦兒出差,情人節跟舊情人鬼混?!”

“那次是有原因的。”蘇衡看著越來越近的其他警車,不由緊張地攥緊拳頭,“這幾年,她的狀態越來越不好,2月14,是我倆當初確定情侶關係的日子……前天晚上她聯係我說想見見我,如果我不來的話,她就要找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直播自殺給我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可是那時候佳馨已經發現了我跟她的過往,看我看得厲害,我隻能撒謊說出差,然後才有了那張照片。”

這個距離,任非已經能看見他們譚隊那張緊繃著嚴肅到不行的臉了,不知道為什麽,他莫名其妙的有點心虛,把車速降下來,語速也因為緊張而變得更快,“昨天晚上到今早去我們局裏之前,你在哪裏?”

“昨晚我接到帆帆的電話。現在想想時間上應該就是你們帶走佳馨之後吧,她打給我,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當時她的邏輯就很混亂,她從小到大極度緊張害怕的時候就會這樣。她跟我道歉,她說她嫉妒佳馨,她想殺了她,她想殺了所有懷孕,尤其是懷了男孩卻不知道珍惜的女人,她說那些胎兒都是一條條的小生命,那些女人不知道珍惜和疼愛,所以她們都該死,她說她也快死了——”蘇衡的語速極快,任非把車停在譚輝麵前,蘇衡瞪大了眼睛盯著眼前的警車,急促起伏的胸膛泄露了男人此刻突然極度緊張到無法抑製的情緒,“我知道她一定出事了,所以就出門來找她,我走遍了她所有可能會在的地方都沒有,金匯是最後一個目的地。”

他抬頭看看頭頂上方“金匯購物中心”幾個偌大的金字,顫抖的深深呼吸,“本來我想過來的,誰知道半路得知佳馨被你們扣住了,我隻好先去找你們……”

任非待在駕駛座上,沒開車門鎖。

譚輝皺著眉上來敲窗戶,任非頂著隊長莫名壓迫感十足的氣場,拖延著時間也抬頭看向越來越亮的天光中,商場上方那顯得蒼白卻又耀眼的幾個漆金大字。片刻後,他問了這場交談的最後一個問題,“那麽……你怎麽能肯定,張帆一定會在這裏被你找到,而不是畏罪潛逃去其他更安全的地方?”

副駕上,蘇衡慘然一笑,隔著近百米的距離,他抬頭看向那似乎高不可攀天台的所在聲音痛苦澀然得要命——

“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她了。她一定會在那裏,因為就是在這裏的天台上,她把她的第一次……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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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抱歉抱歉,大家久等啦!想一想,這個張帆,算不算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