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追凶…
傍晚日落時分,天幕厚重的雲層終於被風吹得漸漸有了散開的跡象,夕陽暖黃色的光從雲層的裂縫間透出來,天光乍泄,半邊天仿佛都要被柔和而蠻橫的光燒著了。
這場暴雨,總算是就要迎來雨過天晴的時候。
晚高峰,東林市昌榕分局的幾乎全部的警車都鳴笛呼嘯而出,在紅藍燈光交錯中,天網一般撒開向全市各處,急促的警笛響成一片,仿佛成了這場緝凶戰爭最後的一個衝鋒號。
與此同時,距離豐源東第小區兩條街道的舊樓群,掛著“愛華婦幼保健站”牌子的私人診所。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拿著鑰匙打開診所陳舊的大門,在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中,慢慢將門推開……
陣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撲鼻而來,女人頓時鬆開緊緊握住門把的手,走進這個太陽落山後卻沒有開燈的小診所。
昏暗的室內,一切都影影綽綽,掛在牆上的白大褂像是無頭的幽靈緊緊地貼著牆壁站在那裏,一扇落地窗沒有關,風從外麵灌進來,圍在一張病床四周,洗到泛白的老舊藍布簾也隨之被吹起,黑暗中像是一麵來自地獄的巨大招靈幡。
女人的五官全都隱在模模糊糊的陰影裏看不真切,但是她的身材並不太好,微微有些發胖,走路的時候,夏季薄料的衣服隱隱被夾在了腰間的贅肉裏,隨著她左右晃動,反複的重複著夾住、鬆開、再被夾住的動作……
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落地窗邊。
窗外是個用木質柵欄圍成的小院子,後院雜草叢生,角落裏堆放了一些飽經風吹日曬的兒童木馬秋千等玩具,從靠左邊的蹺蹺板底座也能看出來,在變成暗地裏賺黑心錢的小診所之前,它曾經是一所帶給孩子們天真歡笑的幼兒園。
仿佛想起了什麽,女人扶著窗框的手慢慢的攥緊——她攥得那樣用力,以至於手臂上的條條青筋暴起,每一條似乎都醞釀了無法宣泄的、數不清的怨恨。
忽然,她猛地轉身,腳步極快地往回走,平底鞋落在地上隻留下窸窸窣窣的聲音,借著越來越昏暗的天光,她回到那張診療**,猛地一把拉開藍色的布簾,神經質一般開始在無人的診所裏快速地四處尋找著什麽——
最終她打開那間被緊緊關閉的洗手間木質的門,大概五六平的狹小空間收拾得異常幹淨,已經開裂的蹲便內外竟然連一絲水鏽都沒有。各種藥劑和未開封的全新醫療器械堆滿了裏麵的一麵牆,女人走進去,四處翻弄,最終拉開洗手池旁邊櫃子的最下層抽屜,在裏麵,有兩把打磨異常鋒利的分割刀和剔骨刀,一把斧頭,和一打已經被拆開的黑色塑料袋。
女人定定地看著抽屜裏的器物,半晌,她依舊暴著青筋的右手慢慢抓起那把斧頭,站起身來。
她注意到了洗手台上方的那麵鏡子。
鏡子裏,是一張眼睛下透著烏青、憔悴而又頹敗的臉。可是她看得見鏡子裏,自己眼底的光。
那是已經忍耐壓抑到極限,瘋狂叫囂著想要發泄、想要毀滅的憎惡和仇恨。
死寂中,她倏地一下把斧子重重放在洗手池裏麵,斧子鋒利的銳刃磕在老式陶瓷上,隨即哐當一聲,重物墜落的聲響在安靜得可怕的診所內顯得格外的大,可是女人卻仿佛沒有聽到,她轉頭死死地盯著外麵牆上那件白大褂,一步、又一步地邁著僵硬的步子,把那褂子拿下來,又帶著它回到了衛生間的鏡子前……
她死死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動作緩慢地將白大褂套在身上。
與此同時,女人忘了關上的大門口,幾個隱在黑暗中的鬼影迅速躥進來,而女人始終失魂落魄得仿佛全部心思都被鏡子裏的自己吸引,絲毫沒有注意到。
越來越弱的光線中,鏡子裏的女人塗著豔紅色口紅的嘴唇不斷的微微顫抖,那如同篩糠似的頻率透露出某種興奮和恐懼,仿佛唇間的每一次顫抖,都是一個惡毒的詞語,詛咒著鏡子裏這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良久之後,那如同被血色吐沫的嘴唇終於重新沉寂下來,可是隨之女人卻重新握住了洗手池裏的斧頭,下一秒,哐當一聲!——
玻璃嘩啦啦的碎裂聲同時響起,鏡子裏女人的臉頓時皸裂成千萬片。舉著斧頭的女人紅唇輕啟,對著鏡子裏斑駁皸裂的一張臉,一字一句帶著強烈的恨意說:“……你去死吧。”
“——你又打算讓誰去死?”
空曠的診所裏突兀響起低沉而尖銳的男聲,女人大概打死也想不到,本以為空無一人的診所內,她的一句詛咒竟然會得到回應。
仿佛是見了鬼,她“嗷”地大叫一聲,猛地循聲回頭,手裏鋒利的斧頭下意識朝著聲源方向猛地砍去!——
這一下要是砍實了,如果對方是個活人,一條胳膊都得被砍下來。昏暗中黑影閃身的同時抬手,快而穩地一把死死抓住女人揮過來的手腕,下一瞬,隻停細微的開關聲音響起,霎時間老舊的診所裏亮起慘白的光——
沒有鬼,此刻抓著女人手腕,正用力把斧子從其手裏奪下來的,是任非。
在他身後,是數名雙手持槍嚴陣以待的便衣刑警。
女人的目光越過任非徑直看見對準她的黑洞洞槍口,霎時間瘋了一般的嘶吼掙紮,她的爆發力很大,有那麽一瞬間甚至任非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差點控製不住她。
從女人手中搶奪下來的斧頭落在地上,差點砍了她自己的腳,任非下意識把人往後推,狹窄的衛生間過道因此被讓出來了一條縫隙,譚輝趁機從外麵鑽進來,一手把女人試圖去抓任非臉的手拉到身後,二話不說地跟任非將她的雙臂扭到身後,用手銬牢牢銬住。
女人被按住掙紮不得,她霍然抬頭,亮的嚇人的慘白燈光下,那雙還未褪去仇恨的眸子,此刻激動而絕望地閃著魚死網破一般的光,“你們是什麽人?你們要幹什麽?!”
她嗓音已然嘶啞,聲音太大太尖銳,以至於尾音都帶著破碎的顫抖,她的臉上是幾乎不屬於女性的凶狠,激得譚輝狠勁兒上來,從懷裏掏出工作證舉到女人麵前,直到快要把證件摁在女人臉上的時候才停下,他掃了一眼被拉開抽屜裏的兩把刀具和地上的斧子,麵容冷峻,瞠目欲裂,“有什麽話,跟我們到局子裏說去吧!”
………………
…………
警車載著連環殺人碎屍案的犯罪嫌疑人,從老舊的居民樓之間穿行而過,上車之前女人還在不停地嘶吼質問著“你們憑什麽抓我”。
遠遠圍觀看熱鬧的人群被甩在後麵,任非坐在第三輛車裏,在他前麵,譚輝親自押著他們從“愛華婦幼保健站”帶出來的女人坐在第二輛車裏,透過夜幕下的黑色車窗看不清裏麵的情況,但是小診所的衛生間裏,女人慌亂之中凶狠砍過來的一幕卻讓任非到現在都心有餘悸。
凶手女,黑診所醫生,年齡35歲左右,身高在163公分左右,體重在65公斤左右,中等身材,微胖,爆發力強,診所位於豐源東第小區附近——
梁炎東對於凶犯的側寫在這個女人身上一一得到印證,所以……這就是凶手了嗎?那個在手術台上連續殺了四名孕婦,並揮刀碎屍的“死亡醫生”?
任非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手機,手機的屏幕亮著,前一天梁炎東在上麵打的“卷宗、地圖”四個字還在那裏,他沒有刪。他清楚地記得跟梁炎東接觸的每一個細節,那些細節此時此刻再回想起來,卻讓他覺得可怕。
——一個在監獄裏被困了三年的人,竟然隻靠著卷宗和地圖,就將整個案件的脈絡完整地捋出來。以至於當他從監獄出來,站在分局會議室移動白板前對同事們做偵查報告的時候,也是邏輯清楚、條理分明。
報告的內容包括凶手身份、作案動機、第三名死者實際被拋屍地點、死者遇害原因及死者的性染色體異常之謎。他回憶著梁炎東本子上寫字的順序,把所有看似零散的、無用的信息完整串聯起來,他盡量用嚴謹的措詞,詳實可查的內容,將梁炎東的推斷通過他的嘴說給在場的所有人,當所有人的注意力終於被他吸引的時候,仿佛連最初站在台前的緊張感都消失了,那種仿佛自己一手掌控了整個案情、所有人的關注點都落在他身上,隨著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而露出各種各樣表情的感覺,逐漸將他怦怦狂跳的心髒虜獲,勾著他沉醉其中,並本能地開始十分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這感覺奇異而危險,但像吸毒,任非停不下來。
那是一個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從未見過的自己,與以往已經深入人心的激動魯莽無法無天大相徑庭,那時的他,嚴謹而自信,他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樣子,仿佛在自己的身上看見了梁炎東的影子。
就是這樣一個被折斷了雙翼,禁錮在四四方方囚籠裏三年之久的男人,僅僅通過兩次交談,就能影響他——乃至影響整個案情至此!
簡直不可思議……
想到這裏,任非無聲地倒抽了口氣。他手裏長時間無人操作的手機屏幕黑了下去,街燈閃爍著一溜煙兒地向後飛快倒退,忽明忽暗的警車裏,石昊文在開車的間隙不由得看了任非一眼,覺得以往出警回來總跟打雞血一樣興奮的小子,今天沉默得有點一反常態。
“誒,任非,我問你”他不禁開口,試圖打破沉默的同時,連帶著把憋了半天的疑問都一股腦地倒了出去,“剛才開會,你那些判斷都是怎麽得出來的?從昨天起除了睡覺我差不多都跟你綁一塊兒了吧?我記得今天早上你從孫敏店裏離開的時候,還是一臉的壓抑鬱卒呢。怎麽晚上回來忽然就百發百中大偵探附體了?”
“……”任非下意識地張張嘴,話到一半卻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不是能藏住話的人,但現在還不能把梁炎東說出來。
否則的話,如果最開始他說偵查報告的時候,先坦白了這些都是市監獄裏關著的那個奸殺幼女犯的推斷,那麽接下來會發生的,可能不是全員出動的追凶,而是針對他一人的處罰決定。
可是石昊文這人,一個問題說出來了,你不給他個答案,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任非有點頭疼,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他還來不及琢磨托辭跟大家解釋。
好在石昊文的催出中,車裏放著的手台忽然響了。然而任非卻無法開口感謝對方替他解圍,因為手台裏傳來譚輝仿佛醞釀著狂風暴雨,又拚命按捺著隱忍不發的聲音,壓抑地咆哮著說的是——
“特麽的見了鬼了,這女的說她懷孕了!”
!!!
懷孕了?
他們抓了個孕婦?!
怎麽可能!?
目前為止一切的一切都符合梁炎東的推斷,在四個拋屍地直線交叉範圍附近找到無照經營的黑診所,在裏麵找到外形特征完全符合描述的女醫生,現場找到與屍塊切口相吻合的分割刀、剔骨刀、斧頭各一把,黑色塑料袋若幹,在場所有人都目擊了她拿著斧頭敲碎鏡子凶狠攻擊刑警的那一幕,所有的證據都側麵印證了她就是凶手!
可是……凶手竟然懷孕了?
梁炎東寫的那些裏麵提到過,凶手一定是有過意外流產的經曆並且因此喪失了生育能力,所以才會專門挑懷男孩的孕婦下手,但是如果凶手是個孕婦的話……那這所有的推斷就都不成立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他們抓錯人了?還是梁炎東的推理從一開始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