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那麽你以為呢
觀音寺內。
因為藍氏的關係，一切都相當的順利。
廂房還有晚飯，全部非常妥帖。
隻能說藍氏給的香油錢，肯定不菲。
因為太陽尚未完全落下，蘇璟也不著急，隻是在寺內隨意的逛著。
看著這些古跡，蘇璟也十分的高興, 這可是上輩子怎麽都看不到的。
而這一下午的時間，蘇璟也發現有不少香客前來的。
大多都是女眷，一個個毫不吝嗇香油錢。
“可惜了，《大明律》指定的倒是不錯，但沒人遵守。”
蘇璟微微感慨了一句道。
一旁的朱標愣了一下，問道：“蘇師, 您說的《大明律》製定了什麽不錯？又可惜了？”
蘇璟說道：“《大明律》卷十一，禮律、祭祀、祭享篇, 明文規定，若有官及軍民之家，縱令妻女於寺觀神廟燒香者，笞四十。”
笞四十就是打四十大板，哪怕是對於一個健壯男子來說都是相當重的責罰，遑論女子了。
隻不過，雖然有這條嚴苛的刑罰，卻一直沒有人遵守過。
明初到明末, 女人進廟燒香這件事, 就沒斷絕過。
朱標一愣，沒有想到蘇璟對《大明律》這麽的熟悉, 這一條，他還真記得不是很清楚。
不過蘇璟這麽一提, 他倒是想起來了。
所以他也意識到蘇璟說的可惜是什麽意思了。
根本沒人執行！
不過朱標對此也是有自己看法的，他當即說道：
“蘇師，學生以為進寺廟燒香是為了祈求上蒼保佑，對於百姓而言，他們這麽做並無大錯。”
佛教，在明朝還是相當盛行的。
或者說, 在古代思想之中，燒香拜佛本身就是一種祭祀行為。
香燃之後，煙往上飄，可達神明所在，將祈求的願望傳達給神明。
蘇璟搖頭道：“我無意反對宗教信仰。”
“那蘇師為何說可惜？”
朱標又疑惑了。
不反對，那可惜啥呀？
蘇璟反問道：“那你以為，當今天子在《大明律》中寫下這一條，是什麽原因呢？”
自己父親為什麽要設定這麽一條律法？
朱標遲疑了。
難道是因為他不知道百姓燒香拜佛是為了祈求保佑？
不，不可能。
自己的父親，當過和尚。
那是為什麽呢？還隻是針對女子。
“學生以為，是有傷風化。”
朱標說道：“元朝末年，佛教盛行，不少女子都以禮佛之名出入寺廟，與僧人行苟且之事，於禮法不合。”
朱標說的正是元朝末年的現實情況。
而且以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來說，女子就應該足不出戶，靜守深閨，足不出戶。
但出入寺廟禮佛卻成了十足的借口，加上元末動亂，各種亂象就更多了。
這也正好對應了隻針對女子的理由。
“倒也不能說是錯。”
蘇璟淡淡道：“隻不過, 這不是關鍵的原因，隻能算是第三條吧。”
第三？
朱標有些驚訝道：“蘇師，還有什麽原因？學生不知。”
他以為自己說的已經是最可能的原因了。
蘇璟淡淡道：“有傷風化這種事，可以上綱上線，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所以我才排在第三位。”
對於老朱來說，僅僅隻是有傷風化，肯定犯不著製定這樣的大明律法。
“還請蘇師教導。”
朱標恭敬道。
蘇璟見狀，沒有繼續賣關子了，直接道：
“這第一條麽，就是廢錢。你今天也看了不少人過來禮佛了，無論有錢沒錢，是不是都會給點香油錢。”
朱標立刻點頭道：“蘇師說的不錯，但這布施香油錢不是原本就應該的嗎？百姓祈求神佛保佑，香油錢就是自己誠心向佛的證明啊。”
此時的朱標，將自己代入了香客的視角之中。
“這就是關鍵了啊！”
蘇璟看向朱標說道：“本來應該隻是量力而行的事情，但往往卻會演變成為了布施香油錢，導致自身的生活都能困難。”
“更有甚至，變賣家產也要供佛，這便是過猶不及了。”
“至於為什麽主要是女子，我先前和你說過，封建王朝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影響下，妻子掌握家財較多。”
“而女子又有無才便是德的說法，她們一旦禮佛，很容易深陷其中，到時候就變成了佞佛。”
“這樣的情況一旦大量的出現，不僅僅是對百姓的傷害，同時國家的稅收也會受到影響，與國爭利了。”
蘇璟侃侃而談，深入淺出，便將老朱為什麽反對女子入廟禮佛的原因講了出來。
朱標聽著，代入自己父親朱元璋的角度，蘇璟所言，十分正確。
百姓禮佛一旦魔怔，那傷害的不僅僅是百姓本身，連國家也會受到影響。
難怪自己的父親要製定這條律法。
“學生受教。”
朱標認真道。
蘇璟淡淡道：“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呢。”
朱標一愣，立刻道：“還請蘇師教導。”
蘇璟頓了頓說道：“這第二個理由麽，是女子入廟禮佛的特點引發的，你注意到沒有，不少女子入廟禮佛都喜歡成群結隊。”
朱標想了想，點頭道：“的確如此。”
“那這還不簡單了，成群結隊的人多了，那就容易鬧事了。”
蘇璟淡淡道：“天子治下，能有這種不受管轄的多人團體出現嗎。”
危害統治秩序。
當然蘇璟沒點明，但朱標還是聽懂了。
作為皇帝，對於危及統治秩序的事情，的確是應該予以禁止的。
朱標看著蘇璟，隻覺得自己不如蘇璟遠矣。
自己的父親所想之事，自己卻不清楚。
反倒是蘇璟，一番簡單的講解，便讓朱標明白了。
“那為何又無法執行呢？嚴刑峻法，隻要嚴格執行，必然會震懾到那些百姓。”
朱標疑惑道。
這麽嚴重的危害，也製定了律法，怎麽就執行不下去呢？
“牛懿啊牛懿，平時你還是挺聰明的，怎麽今天腦子轉不過來了呢？”
蘇璟看向朱標，言語中卻是帶著一絲不應該。
朱標頓了一下，頓時想到了藍氏。
作為鄂國公的夫人藍氏都公然如寺廟為丈夫祈福，其他的官宦之家妻女，也多有信佛之人。
哪怕是宮中，依舊有不少信佛的女子。
如此之多身份尊重的女子都選擇入廟禮佛，上行下效，百姓自然也就跟著一起。
這條律法，從一開始便無法真正的實行下去。
“蘇師，學生懂了。”
朱標說道：“隻有當官員妻女，皇族國公的妻女全都奉行不入廟之後，這條律法才能推行下去。”
聽到這話，蘇璟這次才點頭道：“這還差不多，其實這就是治理國家的一個縮影，一件政令想要真正的推行下去，必須是先通過上層。”
“如果連上層都反對，那麽即便這條政令真的很好，也會無比的困難。”
朱標默然。
他又想到官紳一體納糧的事情。
為了大明，這件事是必須推行的。
但官紳一體納糧，損害的是整個地主階級的利益，也就是大明上層集團的利益。
一旦開始推行，必然會出現無比多的阻力。
連這麽一個在大明律中已經被明文規定的事情都推行不下來，也難怪自己的父親朱元璋會如此的反對了。
就連蘇璟也是直接了當的告訴他，不要想了，幹不了的。
“蘇師，那要是當今天子下定決心呢？”
朱標突然開口問道。
蘇璟愣了一下，對於朱標這突然的問題，也被搞的有點懵。
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反問道：“什麽樣的決心？是即便自己的妻女，也能毫不猶豫的按照自己製定的律法去執行嗎？”
自己的妻女，也毫不留情。
蘇璟的話語，讓朱標直接呆住。
他想了想，如果是自己呢？
自己的母親也入廟禮佛的話，自己能不能狠下心來。
太難了！
也難怪即便是自己的父親，也隻能讓這條律法名存實亡。
“蘇師，難道就真的要做到這樣才可以嗎？”
朱標有些絕望的問道。
就連一個女子不能入廟想要推行都要波及這麽多，那要是官紳一體納糧的話，豈不是要兄弟鬩牆了。
“那你以為呢？”
蘇璟冷冷道：“看這個是親眷，網開一麵，看那個是朋友，不忍下手？”
“最後發現，自己終究隻能拿那些無依無靠的普通百姓開刀。”
蘇璟簡單而直白的話語，像是一柄柄的鋼刀，直接插在了朱標的要害之上。
這也是蘇璟最討厭封建王朝的一點，不論是什麽的改革，隻要觸及了地主階級的利益，最終都隻能是慘淡收場。
苦的，就隻有百姓。
朱標沉默良久，說道：“蘇師教訓的是，是學生太天真了。”
此刻的朱標，又一次的認清了自己需要麵對的前路有多麽的艱險。
“好了，別想這麽多了。”
蘇璟淡淡道：“這事也就咱們聊聊，女子不能入廟的事，我也就是一家之言，不必糾結了。”
蘇璟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說重了，自己的這個徒弟，太軸，容易鑽牛角尖。
小孩子，想的太多也不是好事。
朱標點點頭道：“學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