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殺人

練了兩圈兒,身子就冒汗了。

孟玉珠扶著殿外水缸暗暗歎氣。

以前得寵,人呢,就容光煥發,精氣神就好,跳上一個時辰,麵不改色心不跳。

如今被永福殿那起子小蹄子克的,恩寵少了,跳舞也沒力氣了,才跳兩圈,心裏就好像揣了七八隻兔子,七上八下撲騰亂撞。

婢女腰果貼耳過來,悄悄給孟玉珠說了幾句話。

孟玉珠眉毛緊皺:“什麽?當真?”

“當真,田答應這會兒正往咱們長樂宮來呢。路上好些人都看見了,奴婢怕看得不真,還問了沿途的太監,原來田答應一夜得寵,坐著轎攆回的永福殿,這消息,宮中都傳遍了。”

孟玉珠再無溜冰的心思,還溜個鬼。賜了她答應的位分,還賜她住長樂宮偏殿。

豈有此理。

長樂宮內紅蘿炭燒得泛紅。

腰果拿銀筷子輕輕掀開舊炭,又加了兩塊新的上去。

孟玉珠捧著繡金織鴛鴦的暖爐在殿內走來走去,繞過屏風穿過帷帳,隻覺得心裏有一股邪火。那團火在她胸口燃燒的比炭火都旺,燒得她臉都紅了。

田令月去太和宮侍寢她是知道的。

畢竟田令月下了血本,看在那幾卷經書的份上,皇上敷衍一下,也是該當的。賞田令月一個答應的位分,對孟玉珠來說,也並不是什麽壞事,畢竟田令月想做她的左膀右臂,田令月在宮裏過得好,也算壯大了孟玉珠的勢力。

但這小蹄子要住長樂宮是怎麽回事?

宮裏誰人不知,她孟玉珠是專寵,如今皇後的景仁宮都住了兩位妃嬪,她孟玉珠的長樂宮,從沒有外人踏足。不管是不敢也好,皇上不準也好,這都是專屬於孟玉珠的體麵。

田令月出身上不得台麵,位分也低,她何德何能,竟能住進長樂宮。

皇上難不成昏聵了不成。

“定然是田答應自己求來的。”腰果扶著孟玉珠坐下來,輕輕給她捶背。

“即便是她求的,皇上也不該答應。”

“奴婢聽說——”腰果看了看孟玉珠的臉色,孟玉珠臉色陰鬱,她便不敢往下說。

炭火沙沙地響。

“聽說什麽?腰果,你因為故弄玄虛,已經挨了好幾次打了。”

腰果忙道:“奴婢聽說,田答應是下了血本的。”

“不就是那幾本帶血的經文嗎,下次本宮也可以依葫蘆畫瓢,到時候割破你的手,滴出半碗血來,有多少經文是寫不來的,還是什麽難事嗎?”

腰果心中駭然,都是田令月開的這頭,要是被孟玉珠學會了,那自己這個奴婢可不得遭殃,放血也放死了啊,於是趕緊跪下道:“娘娘,倒不是為那幾本經文,奴婢聽說,侍寢當晚,下著大雪,皇上乏了,讓田答應回永福殿去,田答應愣是沒回,穿著單薄的衣裳在太和宮外跪了一晚,或許是因為這個,皇上憐憫她,有什麽不能答應的呢。”

“她對自己這麽狠?”

“千真萬確。”腰果信誓旦旦。

沒想到田令月有這樣的勇氣。

下著大雪的冬夜,在外頭跪一晚,可能會被凍死。

田令月這是拿命換的榮耀啊。

孟玉珠都要歎一聲,這個娘們瘋批了。

實際上,田令月不但瘋批了,而且跑得比曹操還要快。

說話間,田令月一行人已經來到了長樂宮門口。

那五六個係著紅綢的箱子自不必說,還有好幾個太監宮女跟著伺候,因為是遷宮,內務府的人也跟著來打點了。

幾個人拿掃把的,拿簸箕的,風風火火開始在長樂宮大掃除。

本想留點兒雪凍成冰更好練冰嬉,這下好,全掃走了。

那個伺候田令月的婢女,叫山竹的,扶著田令月就登堂入室了。

這家夥,來勢洶洶,誰能想到,前兩日田令月還蝸居在永福殿,是個不入流的秀女,在景仁宮開早會的時候,她都快坐到門外麵去了。

既然田令月住進長樂宮是不能避免的事,孟玉珠決定給她來個下馬威。

孟玉珠的款兒還沒拿住,台階上的田令月便扶著頭站住了,絲毫沒有進殿給孟玉珠問安的意思:“貴妃娘娘,臣妾的頭突然疼的厲害,想先去歇一歇。”

孟玉珠一肚子火沒處發。

想著田令月竟比她還會拿架子?頭一天進長樂宮不好好給主位娘娘請安想滾去躺著?

孟玉珠自然也不慣著:“腰果,去叫個太醫來給田答應看看。”

腰果會意,小跑著去了。

一會兒太醫來了,去到偏殿給田令月把了脈,抖抖官袍上的雪躬身給孟玉珠回話:“田答應燒起來了,脈細虛弱,想來是天氣驟冷,感染了風寒。臣已經開了方子,按方子熬藥,兩日退燒,再養上兩三日,便無礙了。”

送走太醫,孟玉珠讓腰果把燕窩粥給熬上,腰果熬好端上來,卻被吩咐,把燕窩粥端去給田令月喝。

腰果不解,怎麽還要伺候田答應?

孟玉珠咬牙切齒:“她雖有些冒犯,本宮也想施威,可她如今是真病了,本宮能怎麽辦。”

“定然是那晚在太和宮著的涼。”

“她一進長樂宮就病了,外人豈不是要傳閑話,到時候說本宮撞克著她了,或說本宮責罰她了,本宮的名聲不就壞了?別說太後那裏無法交待,皇上那若問起來,本宮一身嘴也說不清,所以當下之計,隻能讓她趕緊好起來,再做打算。”

“娘娘不跟她計較了?”

“怎麽計較?進偏殿去,趁她發燒拿繩子勒死她嗎?”孟玉珠瞪著腰果。

田令月斷斷續續地病著,藥也是熬了一碗又一碗。

孟玉珠自認為練舞出身,平時鍛煉的多,身體強壯,好長時間都沒病了,田令月一搬進來,這藥鍋子一天燉到晚的,長樂宮比太醫院藥味兒都重。

田令月帶進來的那幫奴才沒伺候過人似的,格外勤快。

那個山竹,早上熬粥,中午包餃子晚上做酸辣牛肚湯,半下午還能蒸幾個如意卷子,要是田令月餓了,還能黑燈瞎火的整一頓夜宵。

院子裏再沒存過雪,統統掃光,而且是天不亮就開始掃。

孟玉珠每每睡得正香,就被沙沙沙的掃雪聲驚醒,再也睡不著。

太醫不斷來給田令月把脈,如今燒退了,又養了幾日,氣色也好了。天天有新鮮湯水喝著,比永福殿的夥食強多了。

特別是這一日,去景仁宮給皇後請安的時候,田令月竟比孟玉珠還早到。

宮裏人都知道田令月大病初愈,竟比孟玉珠去的早,難免會讓人議論。就連平時暈暈乎乎的皇後,也賞了田令月一袋扁桃仁。

回到長樂宮,孟玉珠就氣的扔掉了手爐。

田令月病好了,也該教教她規矩了。

當孟玉珠還在想,要找個什麽理由來立威的時候,田令月已經捧著扁桃仁登門了。

扁桃仁已經剝去了外殼,隻有果肉。

當田令月捧起果盤的時候,露出了她的手指,手指傷痕累累,血跡斑斑。

山竹道:“貴妃娘娘,這些扁桃仁,是我們主子用心摘的,一個一個手剝,怕涼,還放在烤爐上暖了暖才端過來孝敬的。”

“多嘴。”田令月跪捧著扁桃仁訓斥山竹。

孟玉珠心道,田令月果然會來這一套。

前頭把太後感動的差點落淚,這會兒又來這一出。

孟玉珠隻是不接,田令月便一直跪著。

跪了約有小半個時辰,田令月低聲道:“貴妃娘娘不肯接我的果子,那便是在生我的氣。今日去景仁宮請安,我不敢等貴妃娘娘同行,實在是因為病初好,怕過了病氣給娘娘傷了娘娘的身體,之所以去得早,是怕去晚了,別人說我進了長樂宮就壞了規矩,怕給娘娘惹來非議,皇後娘娘問及我的病,我也說是貴妃娘娘您親自請的太醫,對我關懷倍至,皇後娘娘賞賜的扁桃仁,我不敢私用,剝好了便借花獻佛,還請貴妃娘娘原諒。”

情真意切。

孟玉珠竟挑不出錯了。

“先放著吧。”孟玉珠陰著臉。

田令月小心翼翼把果盤放到小幾上,而後捧過一盞茶端在手中。

“這是我新泡的茶,這茶葉要滾水泡才好喝。”

孟玉珠沒接。

茶水滾燙,冒著熱氣。

看樣子是比一般的茶水燙。

田令月捧著茶碗,手指泛紅,不自覺開始哆嗦,但她規規矩矩跪著,硬是沒動一下。

眼見她手指上起了水泡,孟玉珠最終接過了茶:“你起來吧。”

“沒有經娘娘同意,便私自求了皇上,搬進長樂宮來,娘娘不願意,奴婢不敢起來。”

“你為何要住進長樂宮?”

“我私心想著,離娘娘近一些,這樣有什麽事,也能跟著娘娘長長見識,若是離娘娘太遠,每日進進出出的,人多眼雜,怕是不好。”

孟玉珠聽了,心裏的氣也消了不少。

“你的手不礙事吧?腰果,去拿藥膏給田答應塗上。”

晚間,山竹又給田令月塗了一遍藥。

因為被熱水燙傷,田令月的手腫了起來。

“主子受罪了,還好貴妃娘娘原諒了您,做這些都值了。”

田令月卻想著其它的事:“咱們宮裏的小太監都用上了嗎?”

“用上了。以後娘娘跟家裏傳消息,都是咱們自己的人。”

“家裏來信了嗎?”

山竹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才把袖裏的信掏出來。

田令月在燈下看了信,叫山竹把炭盆端近些,將信放進炭盆裏燒掉。

這次的信,有兩封,一封是她父親田光寫的,另一封,是她娘貼身的侍女寫的。

田光在信上說了兩點,一,家裏缺銀子,你娘看病快把家底都花光了,爹這點年俸根本供應不上,如今全家老小都打饑荒。二,聽說你進了答應位分了,算是光宗耀祖了,田家還從未出過娘娘呢,既然你做了娘娘,皇上肯定賞賜了不少好東西,撿著貴重些的,弄些出宮正好給你娘瞧病,你娘天天有好藥吊著,病還見輕了。

而張氏的侍女在信上寫,因為天冷,張氏的病愈發重了,以前有幾個大夫輪番去看診,如今田老爺見張氏無有起色,又說張氏不停地開銷什麽時候是個頭,那些大夫開的倒有些好藥,諸如人參、鹿茸、阿膠之類,全被田老爺撿了去倒賣,他跟幾個小妾過的有滋有味,那些小妾更是恨不得張氏早死她們好扶正,有兩次張氏都被氣到吐血。

田令月總結了下,她父親來信是要錢,而侍女的信,是說張氏快被他父親給折磨死了。

田令月從小跟張氏相依為命,張氏的苦難讓她夜不能寐。

雪後紅梅好看,孟玉珠想去紅梅樹下跳舞。

年底宮中的祭祀項目多,慶祝活動多,娛樂項目也多。

孟玉珠的特長是跳舞,不能荒廢了。

田令月作為拉拉隊,自然是乖乖跟著去的。

雪壓禦花園,隻留了幾條小道。

正是紅梅綻放的季節,遠遠望去,那些梅花一大片一大片像是火苗。

孟玉珠舞了一曲兒,見田令月有些心不在焉,便問她:“是本宮跳得不好看?”

田令月跪倒地雪地裏:“是我家裏有事,所以才晃了神。”

二人在梅花樹下說話。

孟玉珠覺得奇怪,她托的人脈,讓大夫定期去給張氏看病,怎麽田令月反倒一臉愁容。

“是你母親病重了嗎?”

“一則是母親病重,二則是父親實在不爭氣,寵妾滅妻,如今藥也不肯好好給母親用,都被他倒手賣了。”

孟玉珠係了係披風。

這一家子破事,若不是田令月還有利用價值,她也懶得管。

“你想如何?直說吧。”

田令月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孟玉珠一驚。

她知道田令月不像表麵那麽柔弱,至少骨子裏是個狠人,但沒想到,她竟這麽狠:“田答應,你爹寵妾滅妻,你如今升了答應,自然可以寫信去警告你父親,或許他看在你的麵子上,以後會收斂,不至於把小妾給殺了吧?據我所知,你爹田光貪財好色,府中養了好幾房小妾,殺小妾,哪裏殺的過來呀。”

“娘娘說的極是,殺小妾,是殺不過來。”

“所以?”

“所以,幹脆把我爹殺了。”

孟玉珠一個沒站穩,差點兒仰倒。

天菩薩這就離譜。

縱是孟玉珠在宮中叱吒多年,見慣了女人們勾心鬥角,那也都是對外人,從未聽說,哪個女人要殺自己親爹的。

孟玉珠隻當田令月在說氣話。

顯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