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雪有停時

幹淨的土炕上,躺著一個胡子拉碴的農夫,蜷起一條腿,上麵紮滿了針。

容晚玉行完最後一根針,呼出一口長氣,對著一旁目不轉睛盯著那條腿的婦人道:“好了,大哥就是扭傷,行針活血後,養上兩天就無事了。”

麵黃肌瘦的婦人聞言鬆了一口氣,又一臉感激地對著容晚玉拜了拜,“多謝姑娘好心,咱們貧苦人家請不起大夫,要不是姑娘你,當家的這腿就完了。”

“大嫂不必客氣,也是我兄妹二人想要問路,才讓大哥不慎扭傷,實在是慚愧。”容晚玉見那農夫的麵色也和緩了些,和遲不歸對視一眼,才問道,“我們兄妹二人上京尋親,路上乏累,想要找個地方歇腳。不知大哥是否將我們錯認成了什麽人,才轉身就跑?”

“對,就是看錯了,看錯了。”農夫忙不迭的點頭,眼神卻飄忽不定,“你們趕路到此,肯定累了吧,媳婦兒,你快去熱些飯菜,讓這小哥和妹子歇息歇息上路,別誤了趕路的時辰。”

婦人麵色有些為難,不過依舊欠了欠身沒說什麽,離開屋子去了灶房。

遲不歸一直沒說話,無聲地打量著這間局促的農舍。

屋子不大,有一張土炕,家什除了必備的桌子凳子,一件多餘的也無,且大都磕磕碰碰,有修繕的痕跡。

遲不歸裝作百無聊賴的模樣,在不大的屋子裏走來走去,行至一處,忽然覺得有異,輕輕撥開地上的破舊草席,露出了半角木板,似乎是一個地窖。

他心中有了思量,坐在凳子上不在來回走動。

不多時,婦人端來了午飯,四碗熬得看不出用料的糊糊,出此外再無其他,看著實在沒什麽食欲。

“家裏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妹子和小哥別嫌棄,將就著用些。”她局促地搓著衣角,熱情地招呼著兩人。

“你們先吃,我先喂我們當家的。別客氣,不夠,鍋裏還有。”

兩人坐到桌前,容晚玉嗅覺過於敏感,隱約聞到了一股酸味兒,哪怕此時確實餓了,也覺得食欲驟減。

不過她沒表露出來,捧著碗硬是喝下了一大口,猝不及防的粗糙感順著嗓子緩緩下落,勉強咽下去,嗆得咳嗽了好幾聲。

遲不歸拿出水囊遞給她,看著她碗裏剩下的糊糊,端起來倒進了自己碗裏,“你吃不慣這些,別勉強。”

“誒,那是我吃過的......”容晚玉話沒說完,遲不歸已經眼睛都不眨地將糊糊吞了下去,一點異常也沒有。

等婦人回來,就看見兩個碗都幹幹淨淨了,笑容才舒展些,“還怕你們吃不慣,可吃飽了,不夠,我再給你們添些。”

“謝謝大嫂,我和兄長都飽了。”容晚玉幫著撿起碗,“打擾你們已是不便,碗筷就我們來收拾吧。”

婦人沒強過兩人,隻能帶著他們去了灶房,又放心不下躺在**的丈夫,匆匆回到屋內。

透過窗戶,她看了一眼在灶房忙活的兩人,低聲和丈夫交談,“看著不像官府的人,也許真是路過。”

“謹慎些總沒錯。”農夫看了一眼自己腿上的針,悶身悶氣地回了一句。

灶房內,遲不歸看著容晚玉捧著碗在屋內打了幾個轉,低頭笑出了聲,“行了,給我吧,我來洗,你去行李裏拿些吃的在這兒用些,剛剛那不夠你裹腹的。”

灶房容晚玉確實沒怎麽進過,何況是農舍田家的,果斷放下碗筷,從驢身上的行囊裏摸出一包香噴噴的肉幹,小跑回廚房,先拿出了一根遞給了正在洗完的遲不歸。

“你也吃些。”

遲不歸手上不空,猶豫片刻,咬住肉幹,將一整根接了過去,含糊道,“我不餓,你吃吧。”

容晚玉也沒再客氣,一邊吃著肉幹一邊和遲不歸閑聊,“你說那大哥見著我們為什麽要跑?我們看著也不像打家劫舍之人啊。”

咽下嘴裏的肉幹,遲不歸才娓娓道來,“他們不是普通的佃戶,多半是流戶。”

“流戶,什麽是流戶?”

佃戶一般是指租賃他人田產耕種,向主家按時繳納部分產糧的農戶,一般富庶些的人家,田產充裕,都會選擇租賃出去,容府亦是如此,這些田莊下耕作的基本也都是佃戶。

遲不歸將剛剛的發現一一說明,“每逢天災人禍,流離失所者眾多,官府雖會牽引部分流民另居他地,但總是難以照顧周全。這些無家可歸無田可依的流民,多半會被大戶人家收用,隻是和一般的仆從不同,這些流民的身契是不會過官府的路子的。”

容晚玉聽到這話,想起容府那一疊厚厚的地契,還有所有仆從的賣身契,福至心靈,“既不過官府,那豈不是這些流民連個正大光明的身份也沒有,主人家也可以不用繳納奴稅?”

“不光是奴稅。”遲不歸清完手裏的碗,用粗布擦淨被冷水凍得泛紅的手,“還有你看到的這些田地,大都是以低於市麵的價格買下來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帶著的田契上的土地大小,和實際的大都對不上數。”

因容束在戶部任職的緣故,容晚玉多少也了解一些關於稅收的事。

她想起這片田莊地契上的數字,和剛剛一眼望不到邊的田畝,隻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高門大戶看著富庶闊綽,實則開銷也比尋常人家更加高昂,但隻要經營好產業,祖上積業也不會讓後輩坐吃山空,除非出了敗家子。

便是如此,想著走歪路省稅的人戶也不再少數。

“一個地方每年的征稅都是有定額的,富戶們藏人瞞田,人頭稅不夠,糧食稅也不夠,你猜最後這補不上的稅落到了誰的頭上?”

屋外漸漸起了風雪,遲不歸的聲音和著寒風凜冽,越發說得容晚玉心頭寒涼。

見容晚玉麵色有異,遲不歸停下了詰問,微微歎息一聲,伸手將容晚玉搭在肩上的披帛提起,重新裹住了她的頭。

“你此前說容府之過,你來改之。容小姐,此路,極難。”

“妹子,小哥,要下大雪了,你們待雪停再出發吧!”屋外婦人喊了一嗓子。

“誒,謝謝大嫂!”容晚玉清了清嗓子,也大聲應了一句,然後將懷裏的肉幹塞給了遲不歸。

“風雪有停時,路再難,不也是人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