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頭

孫妙麵部微微發僵,宛若一塊精琢的白玉被抽絲剝繭地卸掉了一層皮,煞白得不像樣,一陣顫栗的汗水滲過了連著背脊發涼的衣襟,喘不過氣的心髒驟然抽緊。

兩隻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動彈不得,她機械般的扭過頭,身後空無一人。

孫妙連個書包都背不穩了,塞在裏頭的一堆符紙根本沒能派上用場,她的雙肩無比張揚地顛簸著:“有人在碰我......真的有人在碰我!”

蘇千殷淡淡地看了一眼:“你們先走。”

“那、那你不走嗎?”

季澤泓自然也想馬上離開,但是他尚存一點微薄的男子氣概,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蘇千殷一個人留在此地。

“哦,我懶得走。”

蘇千殷不以為然道,“你們走吧,今晚的事情不要對第四個人提起。”

如她所願,季澤泓和孫妙還是走了,他們一分鍾都待不下這鬼地方了。

待他們走後,蘇千殷才舍得從地上起來。

“現在沒人了,我們索性來談談吧。”

她習慣性地轉動了一下手中的鋼筆,對著空氣挑了挑眉。

然而不會有人知道,上方正吊著一具隻有她看得見的無頭女屍,搖搖欲墜,暴露在空氣中的膚色暗黃粗糙,粘著一塊塊殷紅的血斑,一頭枯死的長發纏住了她的脖子。

涼薄的觸感近在咫尺,絲絲寒意順著發冷的血液滲進腳底。

無頭女屍懷裏揣著一顆碩大的頭顱,眼珠子的血絲早已幹涸,結結實實地滾動了一下。

蘇千殷隱隱看到,頭顱下方還有小半截的脖子,脖子的表皮有一顆黑痣,不夠清晰,但是她沒有忽略掉。

“你說現在沒人了,你不是人嗎?”

眼珠子幽幽地轉了轉,黑白分明。

蘇千殷麵不改色:“我不是正常人。”

“你真令我驚訝。”

頭顱上麵的嘴巴放大開來,拉直了幹癟的舌頭,“幾天前來了個年紀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看不見我,我就在她耳邊哼著歌想讓她注意到我,結果她尖叫著跑走了......”

蘇千殷倒吸一口冷氣,不尖叫才不正常。

她擦了擦打火機的一側,火光沿著牆壁的邊緣蔓延擴大,包裹了整個空白的天花板,卻照不出無頭女屍的影子。

“你的頭斷了?”

“嗯,摔斷的。”

無頭女屍的聲音仿佛被砂紙磨過,沙啞摻著低柔,回**在了走廊上顯得格外淒涼。

蘇千殷努力把頭仰得再高一點,絲毫不擔心出現脖子抽搐的問題,她的鼻尖對準了這顆頭顱隔著一尺距離。

“你不怕我?”

眼珠子隨之瞪大,似乎想要證實蘇千殷接下來的說法。

“下次我會記得給你帶針線過來,幫你把頭縫上吧,這樣會順眼很多。”

“你不怕我嗎?”又重複了一遍。

從打火機的池子裏掙紮著溢出來的火花,滾燙著吻住蘇千殷的額頭,眉眼間撥長了睫毛的爍影,鑲上一層濃密的烏木花紋。

劉海像是浸泡在墨水裏的輕紗,襯住她的半邊臉,纖柔的睫毛沾上碎金般的光芒,眼裏洇著火光的餘溫,燦若星霞。

她半笑著踮起腳尖,替頭顱捋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該害怕的是你,你還沒有遇到過能看見你的人吧?”

“你笑了。”

無頭女屍頓了頓,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生硬的話來,“我很久沒有見人對我笑過了......”

蘇千殷何嚐不是。

她在姐姐死去的那天,仿佛被詛咒一樣的擁有了陰陽眼。

此後就很少再笑過。

無論何時何地,她都會撞見一些沒有影子的東西。

猙獰可怖的,麵目全非的,懸在半空中沒有腳的,大半夜遊**在街頭尋找遺失的一隻眼球的。

它們全是被怨氣束縛在人間的鬼。

每當事態嚴重時,她捂著眼睛,不願去看不願去回想。

她怕變成姐姐那樣。

變成了榨幹溫度什麽都不剩的軀體。

憑什麽她是異類。

恨過,抱怨過,動過一死了之的念頭。

後來想死想累了,也就懶得去死了,一直活到現在。

“死是很痛的吧。”

蘇千殷話鋒一轉,她大致可以猜出無頭女屍的身份,“我聽我同學說,你應該就是七年前自殺的那個學生吧?”

滾動的眼珠子靜止了,好半天才緩緩說道。

“外麵的人是不是說我學業壓力過大,不堪重負自殺的?”

“事實確實如此。”

蘇千殷覺得這沒什麽好隱瞞的。

眼珠子忽然蒙上了一片通紅的霧水,打滾著晶瑩的波瀾,漸起漸落,就像薄弱的夜色被強行烙上了一道燙紅的星光。

“他們說我家裏就是個收廢品的,不配考上大學。”

“他們把粉筆灰倒進了我的保溫杯裏。”

“他們把我的日記本拿出來念給全班聽。”

“他們借走了我的試卷,用擦不掉的彩鉛在上麵塗塗畫畫。”

“他們喜歡抓我的頭發,喜歡絆倒練習八百米的我。”

“他們放學後把我約到了巷子裏,把我藏在褲兜裏的錢都翻出來......”

眼珠子沉下去,像是斷了線的黑色珍珠,埋在眼底深處。

“我以為我很堅強。”

口口聲聲為了學生好的校長,為了學校的聲譽沒有泄漏半點風聲。

他們的家長各奔東西帶他們轉了學。

即使她一頭栽下震裂顱骨,狠狠地栽進泥土裏,他們照樣能換個地方開始嶄新的人生。

她死得太輕易,也毫無意義。

她貴為死神的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