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文化祭
縣立津高，體育館。
從三年級的學生最先湧入時起，嗡嗡的低語聲響便持續不斷，充斥著場館的每個角落。
跟隨著隊伍，來到C班的位置，成瀨停下腳步，張望著已經坐了一地的津高學生。
“別傻站著呀。”
後麵另一排的女生晃著腳踢了踢他的室內鞋，成瀨回過神，也跟著坐了下來。
“真隨意啊。”
“文化祭嘛，放鬆點啦。”瀧川光微笑道。
尚子也從前麵擠了過來，抱著膝蓋，坐到他身旁。
作為文化祭期間的重要舞台，體育館四周的窗戶都已經遮住了，密不透光。
二年級的學生尚在入場，剛到場的一年級也正在點名，室內的燈光倒是開得明亮。
最前方的舞台一直空著，右側邊緣偶爾能見到不小心露出來的半個身子，看樣子那裏就是幕後。
森見盯著望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後麵傳來一陣過於奔放的笑聲，又回過頭。
“哈哈哈，真的假的？”
“不騙你啦！”
辣妹們坐成一堆，海星果然也跟她們坐在一起，隻是位置邊緣，而且臉上露出了明顯的猶豫之色，看起來相處得不算太順利。
這是理所當然的，森見心想，不然她這一星期來跟蹤狂般的所作所為，就沒有意義了。
在海星察覺之前，她便回過了頭，接著又望向隔著一個班級的C班，並且很快找到位於其中的成瀨。
森見盯了一會兒，成瀨還未有所反應，他身旁的尚子忽然望了過來。
“……”
四目相對，她遙遙一笑，森見也點了下頭，接著移開視線。
“怎麽了？”成瀨終於有所察覺。
尚子環抱膝蓋，枕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最近，春海有做什麽惹一葉不高興的事情嗎？”
“森見？”成瀨一怔，勉強笑了下，“沒有吧。”
“是嗎……”
尚子還想再說什麽，四周忽地一暗。
黑暗的場館裏，響起一陣整齊的驚呼，緊接著，所有視線都匯聚到唯一還亮著的舞台上。
一個嬌小的二年級女生出現在舞台中間，舉起了話筒。
“大家——感受到文化祭的氣氛了嗎——”
“Oh——”
四周的人莫名地就歡呼了起來，成瀨左右看著，也莫名地露出了微笑。
“文化祭——開始了喲！”
“Oh——”
開幕式簡短如斯，卻極大地調動了台下所有學生的情緒。
舞台上的表演緊接著開幕式，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一整套搖滾樂隊的器材都被搬了上來，幾個重金屬風格打扮的男生從兩邊狂奔著登台，沒打任何招呼，就直接狂亂地演奏起來了。
主唱抱著吉他一陣撕扯，忽然抬頭，對著話筒發出嘶吼：
“你你你你你——做好赴死的準備了嗎！”
死亡重金屬流派嗎？
成瀨朝舞台上望了兩眼，實在欣賞不了這種風格，拉著尚子，跟其他陸續離場的學生一起離開了體育館。
“午休的時候，我再過來找春海。”
“嗯。”
兩人在連接走廊前分開，尚子去了手工社，成瀨繼續上樓，回到C班教室。
門口擺了兩張課桌，拚接在一起，而瀧川光已經在那裏坐著了。
“喲，春海。”
“光。”他在她身旁坐下。
利用自身優秀的形象還有人氣，在教室門口吸引客人，順便做些統計，這就是他們倆在文化祭期間被拜托的工作。
“我叫了許多朋友來著。”
瀧川光左右張望，“怎麽還沒過來呢。”
“剛散場不久，應該就快過來了。”成瀨說道。
他看了看她，又說道：“坐不住的話，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也沒關係。”
“沒問題的。”瀧川光笑道，“之前準備的時候，我都沒怎麽幫忙，現在也該發揮一點作用了。”
成瀨沒說什麽，點了下頭，又扭身看了眼教室裏麵。
幾個“讀書人”都在隔音房外麵站著，因暫時無事可做，正湊在一起閑聊。
C班的項目雖然新奇，但要論有趣程度，那就見仁見智了，能吸引多少人過來，實在很難說。
畢竟要閱讀的都是些內容健康健全的書籍，即便有誰藏私——這一點已成必然——也無法公開宣傳。
“——光，我過來啦。”
成瀨回過頭，看著麵前可能是C班今天第一個客人的女生，她雖麵對著瀧川光，目光也頻頻看向這邊。
“你來啦，歡迎～”
瀧川光看起來非常高興，不但起身迎接，還主動拉著她走進了教室裏。
“啊，外麵就暫時交給春海了。”
“放心吧。”
成瀨擺擺手，兩人走進教室。
“外麵那個男生……”
“春海？他就是我說的從東京回來的青梅竹馬。”
“誒，這樣啊。”
成瀨側耳聽著裏麵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才猛然注意到麵前的“客人”。
“……”
他看了看她，想到尚子剛才的話，又很快垂下視線，“歡迎。來了倒是出個聲啊。”
森見沒理會他的抱怨，朝教室裏看了一眼，“看來我是C班的第二個客人。”
“嗯。”
成瀨從課桌裏取出一張白紙，提筆畫上“正”字的前兩筆。
“可以選擇的書目有哪些？”森見問道。
他又低頭找了找，取出另一張紙，上麵是已經經過文化祭執行委員會審核的閱讀書單。
她快速掃了一眼，“連萬葉集都搬出來了，選擇也太少了吧。”
“應該說能留下的隻有這些。”
成瀨左右看了看，低聲道：“還有一份秘密書單，進去問最右邊的那個女生。”
森見露出一絲笑容，“有違禁作品嗎？”
“那得看給出違禁評價的單位是有關部門，還是我們學校的文化祭執行委員會了。”
她推了推眼鏡，走進教室。
成瀨扭頭看了一眼，森見果然去找那個掌管著“違禁作品”的女生了。
他拿起筆，在書單上的《新編萬葉集》後麵畫上一筆——選擇違禁作品的，一律都記在所謂的新編萬葉集頭上。
沒過一會兒，瀧川光也回到了外麵。
“《雪國》。”
“OK。”
成瀨記錄著，又有兩個女生結伴而來，在C班門口停下。
“光！”
看來又是瀧川光的朋友。
不過似乎隻有第一位客人能享受到她的起身迎接，瀧川光安坐在課桌後，微笑著跟她們打招呼。
“你們來啦，歡迎。先在這裏挑選想讓別人讀給你聽的書吧，進去之後再挑選‘閱讀者’哦。”
“我想讓光讀給我們聽呢。”
“唔～我很樂意哦。不過你們有兩個人，我要讀給誰聽好呢？”
成瀨坐在旁邊，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其中一個女生的目光卻忽然望了過來。
“就讓光的青梅竹馬……”
“——成瀨。”
教室裏忽然有人探出了身子。
“森見？”成瀨回過頭，“怎麽了嗎？”
她看著他，“你們這裏好像可以自己挑選閱讀者，我挑中你了。”
“……”
瀧川光在旁邊看著，臉上露出微笑，“噢，不錯的選擇嘛，我也很推薦春海哦。”
“喂……”
“外麵交給我就行了。”
“別給我添這種多餘的麻煩啊。”成瀨說道。
森見推了推眼鏡，鏡片後透出冷光：“你給我添的麻煩還少了嗎？”
成瀨啞然，隻好起身走進教室。
來到最靠裏的那間隔音房前，負責違禁書籍的那個女生鬼祟地塞給他一本書，又推著他趕緊進去。
借著關門前的最後一點光亮，他看清了封麵上的文字。
“《挪威的森林》……這本書居然也被執委會的人打成違禁作品了嗎。”
黑暗中傳來另一道聲音：“大概是因為裏麵有關於性的直接描寫。不過，隻要村上能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就算裏麵隻剩下這種描寫，也不會再有人攔著了。”
隔音房裏一片漆黑，成瀨什麽也看不到，隻能瞎摸索。
“穀崎獎還不夠嗎。”
“畢竟外國的月亮比較圓——越是不懂的人，越是這麽覺得。”
摸索半天，他終於打開不知道哪個同學帶來的台燈，光亮瞬間布滿這個狹小空間的其中一邊。
隔著一個二十厘米見方的洞口，森見在木板的另一邊看著他。
“這些隔音房不是成瀨幫忙搭建的嗎，為什麽還是這麽笨拙。”
“我幫忙搭建的時候，可沒打算親自進來。”
調整著台燈的光照方向，成瀨稍微適應了一下裏麵的狹窄環境，又望向森見。
“要讀哪一段？每位客人最多隻有十五分鍾的時間，現在差不多已經過去兩分鍾了。”
“隨便你。”她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
他稍微鬆了口氣，“那就從頭開始吧。”
【我今年三十七歲。現在，我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機艙裏。這架碩大無比的飛機正穿過厚厚的烏雲層往下俯衝，準備降落在漢堡機場。十一月冷冽的雨……】
“你確定外麵的人聽不見裏麵的聲音嗎？”森見忽然打斷他的朗讀。
成瀨看了她一眼，“森見能聽到外麵的聲音嗎？”
“不能。”
“那外麵也一樣。”
她豎起耳朵又聽了幾秒，然後湊到洞口前，“過來。”
“什麽？”
“靠過來一點。”
成瀨稍微湊近了一點。
“海星的事，成瀨打算裝傻到什麽時候？”
“……”
森見在洞口另一邊瞪著他，“你差不多也該自己照顧那個不懂事的妹妹了吧。”
成瀨沉默了一小會兒，擠出一抹微笑：“我不明白……”
“是嗎？成瀨最近專挑我不在的時候來書店，我還以為你已經很清楚了呢。”
“……”
被看穿了。
她臉色又冷了幾分，“難道成瀨不是羞愧到無顏麵對我，才有意避開的嗎？”
“我……”
“——你最好仔細考慮過後再回答，這關係到你以後還能不能再來我家買書。”
“……”
成瀨深深歎了口氣，然後隻能低下腦袋：“萬分抱歉。”
隔著玻璃鏡片，森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那麽……”
成瀨合上大概已經用不到的書，“海星最近給你添麻煩了嗎？”
“是很大的麻煩。因為總是得盯著她，我自己的生活也已經受到了影響。”
森見視線一抬，冷冰冰地盯著他：“而把這個麻煩丟給我的人，自己反而過得很愜意——你擔心海星走上歧途，跟來曆不明的人鬼混，就自己去管教她啊！”
她一開始抱怨，就變得沒完沒了。什麽在海星要跟著辣妹們一起離開學校的時候，借教師的名義攔住她，飽受了辣妹們的白眼；又或者在實在攔不住的時候一路跟蹤到卡拉OK，躲在隔壁的包間，差點被卡拉OK的工作人員當成可疑人士而報警；海星最近似乎也因為她頻繁的怪異舉動而更加遠離她，而她自己在這些事情上花費了太多時間和精力，已經無法專注於學習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森見隻要跟海星像普通的朋友那樣一起玩，讓她自然而然地遠離那些辣妹，是不是就能避免這些麻煩……”
成瀨沒能說下去，因為森見的視線已經冰冷得快要熄滅這片黑暗裏唯一的光照了。
“你·在·說·什·麽·呢，明明自己連跟海星正常交流都做不到。”
成瀨再次低下卑微的頭顱：“萬分抱歉——”
森見狠狠瞪了他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
“就是因為做不到像普通的朋友那樣，一直勉強著，我差不多已經快到極限了。沒錯，我是很在意海星的事情，而這一點也是會被你利用的根本所在。但現在，我得重新考慮自己的事情了——如果成瀨是真的擔心海星的人際交往問題，就自己想辦法吧。”
成瀨抿著唇，過了大半分鍾才開口：“那群辣妹最近還有跟那些大學生廝混在一起嗎？”
“沒有。至少海星在的場合，他們都沒有出現。”
“也對，我聽說他們是青大的學生來著，應該也不會隨便到津前這邊來吧。”
森見看著他沒說話。
成瀨一時也陷入沉默，身後的門忽然打開，光亮鑽了進來。
“時間到了哦。”
“好。”
驟然離開黑暗，他眯著眼睛鑽出隔音房，從另一邊出來的森見也是如此。
兩人互相望了一眼，成瀨剛想說些什麽，她忽然低下了腦袋。
“都說了，我不想聽那種**的情節了，為什麽還是一直……”
說罷，森見低著頭匆匆跑出了C班教室。
“……”
四周的目光紛紛集中過來，又落到他手裏的“違禁書籍”上，成瀨一時百口莫辯。
這個家夥……
將《挪威的森林》還給同學，成瀨回到外麵，才發現門口已經有不少人在等著了。
瀧川光正在維持秩序：“要好好排隊啊。”
他過去坐下。
“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現在排隊的這些人，都是光的朋友嗎？”
“基本都認識。”
瀧川光扭頭對他笑了一下，“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是我叫來的哦。”
“能認識這麽多人，也很厲害了。”
看她跟隊伍裏的男男女女打著招呼，成瀨忽然想到一件事。
“光最近跟海星有過交流嗎？”
“海星？”瀧川光想了一下，“就和平時一樣吧。怎麽了嗎？”
“隻是有些好奇。”
望著排隊的人，成瀨往後靠了靠，壓低聲音，“光平時和海星玩得不多嗎？”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又都是喜歡玩樂的性格，現在也理應會玩到一起才對，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海星啊……”
瀧川光也往後靠，頗為自然地抵著他的肩，“不知道為什麽，海星好像不太樂意跟我一起玩呢……唔，不對。應該說……”
她沉吟了半天。
“有壓力？偶爾會有這種感覺。”
“因為光太耀眼了嗎。”
“哈哈哈，是這樣嗎。總之升上高中後，海星認識了那些辣妹朋友，跟我們往來得就更少了呢。”
“光跟那些辣妹，平時會玩到一起嗎？”
對交朋友這件事，瀧川光似乎來者不拒，尤其是對女生。
“偶爾吧。”她說道，“有時候會在卡拉OK之類的地方遇到，有認識的，就會湊到一起。”
成瀨扭過頭，她似乎正盯著他的耳釘，又抬起視線與他對望，目光清澈。
“海星最近好像跟那些辣妹相處得不是很愉快，一個人有點孤獨的樣子。如果光有空，就帶著她一起玩吧。”
瀧川光沒有多想，“好啊。”
“就算她看起來不太樂意，那也隻是為了掩飾害羞而已，不用在意。”成瀨信口開河道。
“誒～海星是這種性格嗎。”瀧川光露出微笑，“好吧，我知道了。我會帶上海星的。”
成瀨稍微鬆了口氣。
注意力重新回到麵前，排隊的人似乎沒什麽變化。
“隻設了六個隔音房，現在看起來還是少了呢。”
更何況每個人還要體驗十五分鍾，滿打滿算，一個小時最多也隻能接待二十四名客人。
他望了望左邊，在D班那俗不可耐的女仆咖啡廳外麵等待的人，還要更多些。
“真熱鬧啊。”
“這就是在津前市都很有名的津高文化祭呢。”
瀧川光也望向那邊，“等到了第三天的星期六，還會有大量外校的學生過來參加，那才是最熱鬧的時候。”
一邊說著，她忽然回頭一笑。
“中午休息的時候，一起去逛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