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
景啟在街頭轉了幾圈,到底沒有去質子府看一看那位金國質子,那質子在他心中留下的還是灑脫恣意的模樣,他無法想象九哥口中說的消瘦見骨,頹廢的不蹶一振,他想象不出來那樣灑脫的人怎麽就變成了這幅樣子,心中的抵抗讓他無法踏進質子府,更別說親眼看一看那位質子的變化。
時間當真是可怕,這天下看似什麽都沒變,其實什麽都變了,變得麵目全非令人難以接受,金國質子便是如此,小皇帝也是如此,還有南箕,所有人都變了。
景啟渾渾噩噩的踏進府門,剛進院就對上了一道幽怨,轉眸一看正好看到了滇穹,滇穹瞪著人,一臉不善。
景啟這會子還沒反應過來,愣著神看人,滇穹問“將軍您昨兒是及時離開的南巷子?”
“我哪兒知道!天黑不就走了嗎!”
“您走的瀟灑,可記得自兒落在了什麽?”
景啟“什麽也沒拉下呀!”
滇穹黑著臉瞪他,景啟與他對視半晌才反應過來“哦!我把你拉下了!”
景啟知道滇穹不會真的回府,一定是在哪個廂房裏貓著守著他,昨個南箕出現的突然,他一時激動把人忘在花樓。
“怎麽臉黑成這樣,花樓的床不舒服?”景啟脫口道“還是有人占了你便宜?”
本是無心的玩笑話,誰知滇穹當真黑了臉,景啟這才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真被人占便宜了?誰這麽大膽!”
“這不是重點!”滇穹沉著臉道“重點是寒江突然回來了。”
景啟心中一片了然,有些於心不忍道“要不給你放幾天的假,你去哄哄少東家?”
“我還要借錢。”滇穹“回頭再還你。”
借錢到沒什麽,但景啟對於他怎麽還錢著實來了興趣“你窮的叮咚響,拿啥還?”
滇穹不說話,拿著刀一瘸一拐轉身便走,景啟慌忙去追,將一卷銀票塞了過去,那錢也不是他的,而是他哭窮靖王給的,說是皇都城花銷大,怕他買東西不給錢,落百姓口舌。
“給給給!沒說不給你!耍什麽脾氣!腿怎麽了,少東家打的?”
滇穹將拿了一半,將剩下的銀票又還給了景啟“寒江從來不與我動手,是我追人時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景啟毫不客氣的大笑出聲“堂堂副將能從樓梯上滾下來,你這身手當真讓我放心!行了!別黑著臉了,去哄你媳婦吧!哎!要不要本將軍教你一些風月技巧,保準一哄一個準!”
滇穹掃開景啟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漠道“哄人您拿手,留人卻不行,再說了,您縱橫風月十幾年,不還是沒人要,可見那技巧也不怎麽好用。”
“哎你個臭小子!”
景啟被他懟的肺管子疼,指著那離開的背影罵道“老子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什麽叫沒人要!有的是人要老子!”
滇穹都走的沒影了,景啟還在那嚷嚷,管家揉眼看了半天確定主子在對空氣說話後一臉驚慌的對小廝道“快去請太醫!王爺怕是瘋了!”
小廝“王爺這病的不輕,要不要請些和尚道士來?”
“請!多請一些,我可憐的王爺,年紀輕輕就這麽瘋了。”
悶雷在雲中猛地炸響,將本就悶潮的空氣震得更加心煩,南箕站在廊下,看著天穹湧動的雲層,廊下的紫藤蘿花快要開敗了,即將腐爛的花香混著著悶熱潮濕的暑氣,形成了一種複雜嗆人的甜膩。
南箕向來嗅覺敏感,但本該接受不了甜膩的他竟然站在藤蔓下,一站便是許久。
別再離開我了,求你了,十三年的夢魘,也該醒了.......
雨在轟然中倏地墜落,砸的紫藤蔓條顫抖,花瓣落了一地,嬌豔的花瓣被雨水砸進了泥地裏,被汙泥浸染的看不出本來麵貌。
南箕隻覺空中悶得讓人窒息,他抬眸,看著閃電劃過天穹,那道銀白似斧劈劍砍,將昏沉的天劈成了兩半,裂痕觸目驚心,隨之而來的轟鳴更是震得人骨頭都麻了,南箕緩緩歎息,心裏越發沉悶了。
對他來說,這十三年又何嚐不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該醒了,他們都該醒了.....
“沅兒!”
南箕猛地回神,隻見喬木穿著蓑衣站在廊下,雨水順著蓑衣往下滴,他轉身行禮“師父。”
喬木取下蓑帽,沉著步伐走了過來“想什麽呢?被雨淋濕了都不知道。”
南箕半幅衣衫皆被雨水打濕,肩膀上也濕了一大片,他被大雨淋個盡頭卻不自知,若非喬木提醒,他怕是這會子還沒反應過來。
“徒兒在想要如何才能助師父成就大業,一時想入了迷,沒發覺此處漏雨。”
“此事急不得。”喬木將蓑衣脫了,與蓑帽一同掛在了廊下的紫藤蘿架上“糧食和軍餉咱們都有了,現在就缺人和時機,待時機成熟,大業必成。上次你不說要去找鐵掌將軍玩嗎?怎麽又突然劫了廈國太子的糧庫,為師高興你有所長進,一出手便成功,但這一步走的著實凶險,你合該同我商量一下才是,咱們師徒聯手,豈不比你一人出手要穩當的多!”
“師父教訓的是,徒兒受教了。”
喬木問“對了,上次你說要找鐵掌將軍玩玩,在廈國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
喬木“動手了嗎?”
“動手了。”
雨簾將紫藤花打落的可憐,喬木將花枝別過繞過廊下,纏在藤蔓條上,喬木問“與鐵掌將軍過手,感覺如何?”
“滋味甚美。”
喬木聽著這話有些別扭,總覺得這滋味兩個字有些含糊不清的暗昧,不像是高手之間的決戰,到有些像是在說床第之歡。
雷聲突然炸響,南箕看向深陷在泥漿中的花瓣,說道“我去廈國時,師父見了九尾和無生門的副掌門,這兩人如何?能否做咱們的盟友?”
“九尾狡猾,不肯給咱們一個明確的答複,想想也知道,那女人素來精明,現在咱們勢力較弱,她的確有顧慮,等到咱們稍有勝算後,她自然而然的就站在我們身邊了。至於那無生門的副掌門,他倒是快人快語,一口答應了下來,對了,他還說與你是故人,若是有機會想見你一麵。”
“故人?”南箕滿眼疑惑的看他,問道“他叫什麽名字?”
“李知遙。”喬木道“他說多年前與你有一麵之緣,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他。”
南箕微微眯眸,看著大雨傾盆,將水麵砸出一圈圈漣漪來“一麵刻骨,這輩子我怕都忘不了他。”
話剛說完南箕便察覺出一些不對來,問道“十年前無生門嫡係與庶出徹底分裂,庶出欲離開無生門自立門戶卻遭長老以死阻攔。雖然庶出沒走,可仍不聽從嫡係的管轄,無生門自此分為兩派,有兩位掌門,一位統領嫡係,一位統領庶出,自此生意各做各的,誰也不管誰。”
喬木疑惑的看著南箕,不曉得他為什麽要說這件舊事,南箕看著雨簾,說道“若我沒記錯的話,庶出的生意素來都在洵楊,皇都城這金貴的地方是由嫡係掌控的,前來見師父的不該是嫡係的掌門嗎?就算是庶出一派,來的也該是掌門才是,為何偏偏是副掌門?”
為何偏偏來的是李知遙,他到現在還忘不了李知遙當初看景啟的眼神,而且當初景啟與他徹底不歸,兩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誰知道那李知遙有沒有趁人之危!
“這件事我還當真沒在意,雖說嫡係為正統,但近幾年庶出發展的很好,樣樣都超過嫡係,想來這皇都城的生意也快不為嫡係所管了。”
喬木道“隻要無生門肯與咱們聯手,不管他是嫡係還是庶出,反正與咱們最重要的就是無生門這塊招牌而已,沅兒,你似乎對這位副掌門有些敵意。”
南箕淡然道“一個小孩子,對他有敵意似乎大材小用了,我隻是想找個機會,同他打個招呼。”
“一切以大局為重,不管你想做什麽,不能太過!”
“師父放心,徒兒心裏明白。”
“十四爺,這麽做也太冒險了。”
紅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帷帽,勸道“主子可說了,那小倌深的皇上寵愛,一旦發現您有意接近,勢必要大發雷霆的,主子已經派人去查他身份了,您就再等等,等主子查清楚了,您再接近他也行啊!”
景啟奪過帷帽,緊眉道“這都一個月了,九哥生來佛性,他是不著急,我可一刻都等不得!你沒看小皇帝現在都變成什麽樣了,三天兩頭往宮外跑,政事問也不問,在這麽下去,咱們大晟朝就完了!”
“哎呦我的爺!這話可不興說呀!我求您了,您就再等等,那小倌您當真動不得啊!”
紅豆雖然年紀小,但跟了靖王多年,自認將主子那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穩重學個九成,但自從遇到了蕭王,這九成退的連三成都不到,景啟每說一句話,他這冷汗就冒一層。
“沒打算現在就動他,爺去看看!小皇帝不是好色之人,怎麽就被這麽一個人迷得七葷八素,連祖製都不管了!”
景啟戴好帷帽,問他“一句話,你到底幫不幫?你要是不幫,老子就一個人去,小皇帝怪罪下來我也不怕!”
“好十三爺,您就別為難我了!”紅豆被他這一身虎勁嚇得快要跪了,他拉著人不許他走“主子上山禮佛去了,最慢也就後天就回來了,您就再忍一忍,等主子回來了,您們好好商量商量,屆時別說去見那小倌了,您就是讓小的將人綁了來都成,十三爺,求您了,就再等等吧!”
“撒手!”景啟脾氣上來誰說話都不好使,直接拽過紅豆的衣領問他“一句話,你到底幫不幫?”
“我.....”
他可不敢幫,萬一皇上動怒,這便是誅九族的罪,但若是不幫,蕭王的身份一但暴露天子眼前,這事就大發了,屆時靖王回來,是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景啟扔了人,作勢要往外走,紅豆一把抱著他的腿,撕心裂肺道“幫幫幫!小的幫您!”
集市人群熙攘,叫賣聲更是起伏不斷,景啟帶著帷帽坐在一家不起眼的茶攤喝茶,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奇怪!自從來了這集市,他後背的冷汗就沒歇過,這心裏也是毛悚悚的,總有一種被人在暗中盯著的感覺,更奇怪的是,雖然他察覺有人在暗中看他,但卻沒有感覺到半點殺氣,似乎那人隻是在單純的看著他而已。
這種感覺當真是微妙,戳的人渾身不舒服。
紅豆急匆匆的跑來,壓低著聲音道“十三爺,全都安排好了,皇上的暗哨會按時被引開,那人已經走到了街口,不消半盞茶的時間就該來了,您可千萬別上前,就遠遠的看一眼得了,這帷帽也別取下,以免被人認出來生事。”
“知道了!”
倆人等了半天也沒等那小倌來集市,紅豆察覺不對,擱了杯子找了過去,不過片刻便急急忙忙跑了過來。
“壞了壞了壞了!那人根本就沒進集市,在集市口的老婆子那買了菜後就走了!”
景啟往桌子上扔了幾個銅板,站起來就要追,紅豆一把將人按住,勸道“算了爺,就當是老天的安排,咱不去見了啊!”
“你跟九哥這麽多年,別的沒學會,這滿口神佛老天倒是學了個十足,告訴你,爺不信天地,就信自己!”
景啟撞開了人去追,這會子正是家家戶戶出來采買的時候,他在人群中行走艱難,步伐無法過快,待他走到了集市口,隻見周圍隻有幾個賣菜的老婆子和一個光著膀子剁豬肉的大漢。
景啟順著街道向前快步,前麵隻有幾個賣花的小姑娘,沒半個少年的影子,正當他想放棄時,忽的聽到身旁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裏傳來一聲暴嗬。
“金濟恒!”
金濟橫在這?
不對!他分明記得太後昨兒召見了金國質子,而且還留宿宮中,這個時間他不可能出宮來到這的。
景啟順著聲音尋了過去,巷子窄小,裏麵隻要有個什麽動靜便能傳的老遠,更別提那怒衝衝的嗬斥了。
“你少他娘的不認賬,你自己看看,這上麵是不是你的簽字!老子念在你也是皇族人,給你一些臉麵,沒上門催債!你現在竟敢反口不認!真以為我們兄弟是吃素的!”
景啟不曉得對方有多少人,沒有露麵,他四下看了看,翻身上了牆頭,躲在暗處觀察著巷子裏的情況。
這巷子狹小,裏麵的人卻不少,一群滿臉戾氣的壯漢將人逼到牆角,手裏還甩著一張類似於借條的東西,那人身形消瘦,看著像是個文弱書生,雖然沒有看到臉,但就那氣質看起來不像是囂張跋扈的金濟橫。
景啟突然想起來年前看過的折子戲,那是一出村中惡霸調戲良家婦女的戲碼,與當下場景甚是符合,比在台下看戲還要激動人心。
巷子裏突然傳來一聲凶狠“你們幾個,把他褲子給我扒了!”
景啟蹭的一下坐直了身子,親娘來!這幾個是要圖謀不軌,財色兼收啊!
少年揮舞著菜籃子,擋在自己麵前,可憐他手無縛雞之力,麵對此等豺狼虎豹嚇得臉都白了“滾開!誰也不許過來!”
景啟輕歎,那群人凶狠如豺狼,少年柔弱無助,再是掙紮也是無用的,果不其然少年的反抗沒有任何效果,被那群惡徒一擁而上,按在牆上不得動彈。
一個瘸子輕咦一聲,對為首的男人道“老大,好像還真不是那個姓金的,那姓金的比咱們還要潑皮流氓不要臉,要是被逼到這份上,說不定自兒就脫了褲子,嚷嚷著咱們認錯了人,哪像他這麽文弱,哼哼唧唧,跟咱們怎麽著他似的!”
景啟暗暗點頭,直讚這瘸子慧眼識人,金濟橫那小子的確混蛋潑皮,是宮裏有名的棘手小流氓,但為了躲避債務去裝老實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麽一看還真不像.......”老大謹慎道“那也不能放鬆警惕,上次那小子為了躲債,還裝娘兒色誘你的事忘了嗎!給我脫!看看他腿上到底有沒有傷!”
眾人得令,死死的按著少年,少年奮力掙紮,眾人險些沒能按住他,一人快步上前,拉著他的腰帶就往外拽。
景啟不是那種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但一聽被欺負的是熟人,再加上他素來不喜這些魚肉百姓,放高利的大耳窿,手上的反應的比腦子快,待他回過神來,那石子已然被丟了出去,與此同時一顆石子也破空襲來,將他的帷帽打了出去。
景啟瞬間摸了刀,目光警惕的掃了過去。
不知何時,對麵的房頂上竟然多了人,那人一身利落勁裝,帶著一個赤發獠牙的麵具,抱著胳膊冷眼看他,他的佩劍別在了身後,景啟隻能隱約瞧見劍柄在陽光下的虛影。
景啟瞧著那劍柄有些眼熟,不由得眯上眼睛再多看了幾眼,看著看著忽的展開了長眉,唇畔勾出了笑來,他衝那人招手,對他抱拳行了一禮,男子起初還想再裝一裝,但見景啟笑的開心,他也裝不下去了,摘了麵罩向景啟擺手。
李知遙!
難怪他總感覺有人在暗中看他,原來躲在暗處的正是李知遙。
李知遙的樣貌沒什麽變化,與十三年前一般無二,倒是氣質變得沉穩不少,有點當家做主的威嚴了。
景啟未來得及與他打招呼,他便先動手招呼起來,李知遙是無生門的人,最擅長暗器,景啟又沒個防備被他用石子從牆頭上打落下來,盾牌似的從空而降,插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