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順
這一天南箕玩的相當盡興,就是睡著了唇角都不受控的上挑了一整晚,晨光熹微時,他被腳步聲驚醒,睜眼一看,隻穿著中衣的景啟抱著衣服躡手躡腳的向門口去,他逮到賊似的一骨碌坐起身來,未出聲,先把景啟嚇了一跳。
“早!”景啟笑的有些心虛“想吃點啥?”
經過一整晚的冷靜,南箕這才從昨天的盡興中琢磨出不對來,他看著景啟,篤定道“你有事瞞我,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去查?”
“我沒”
景啟眼珠子一轉南箕就明白了,他下了床,趿著鞋去衣架拿衣服“那我自己去查!”
“查什麽你查!”景啟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拉著他不許穿外衣“你聽我把話說完!你別動!別動!”
南箕目光堅定的看著他“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說實話?”
“我....”景啟在那灼灼目光中認輸似的歎了口氣,嗡聲道“我想帶兵出營。”
景啟有些不敢看南箕的眼睛,目光飄落在窗台的曦光上“如果順利退兵的話也就小半年就回來了,邊關雖然疾苦,但還是有春色可賞的,到時候咱們帶著花意和黑狗子去玩。”
黑狗子是景啟給他的戰馬起的諢號。
南箕唇線緊繃,目光沉的讓景啟心中有些發顫,他繼續畫大餅道“聽說血族的老巢有一池聖水,泡一泡就能去除汙穢邪病,在那還能看到日月交替的美景,要是你喜歡,等我將血族逼退大漠深處後,接你一同去玩玩?”
接?
感情景啟這次出營根本沒打算帶他。
南箕喝了一口釅茶,他問“血族本就狡猾,此次主將又暗中有人,對方對你了如指掌,但你對他們的戰鬥方式絲毫不知,光是防守都令你左支右絀,還主動出營?你這是打算豎著回來,還是橫著回來?”
“我打算騎馬回來。”景啟嚷道“你這是質疑我鐵掌將軍的能力!”
“要去也行,帶我一同去。”
“不行!”景啟想也不想的拒絕了,話出口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於生硬,他緩和了聲音勸道“你可是軍師,得留下守城才行,萬一血族偷襲,這裏又沒個當家的,到時候豈不出亂子。再說了,軍師和主將與軍營來說是何等重要,你走了,誰來安撫軍心?誰來坐鎮城樓?”
南箕“那你留下,我帶人出營。”
“你?”
不等景啟說話,南箕率先摸出了虎符“我有虎符,三大營的人會聽命於我,而且我對大漠的地形了如指掌,還可以操控毒蟻,無論對方是誰,隻要我能出手,此戰敗不了。”
他說的是事實,若不是景啟一直壓著不許他出手,血族未必有今日的囂張。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景啟孩子似的嚷嚷,但他沒話反駁,因為南箕說的都是真的,無論從哪兒個方麵來說,他都比景啟還要適合做主將。
“為什麽”南箕緊盯著景啟,質問道“為什麽我不行?”
景啟沒有說話,屋內靜了一瞬,南箕在死一樣的靜默中琢磨出答案來,他看著景啟,問他“你是不是害怕暴露我堯光族的身份?”
景啟偏了那灼灼目光,聲音有些虛“不是.....跟這個沒關係........”
“那跟什麽有關係?”南箕不放棄的逼問他“你是信不過我帶領三大營,怕我拐了你的兵,還是怕我會利用三大營做一些違背你願的事?安陽暮寒,我為什麽不能替你帶兵,你到底在害怕些什麽?”
景啟笑的有些蒼白“我可是鐵掌將軍,能有什麽可害怕的.....”
他怕,他怕南箕發現血族新將有可能是故人,怕自己那段殘忍的背叛公之於眾,怕南箕有去無歸,怕南箕被堯光族發現了身份.....
喧鬧聲在他心頭落下,砸碎了道道銅牆鐵壁,露出了鐵鏈下封印的本心。
他最怕的,是南箕會離開。
景啟輕聲道“我舍不得你去。”
無論是戰死沙場,還是發現他的秘密一怒不回,與他來說都是剝皮剔骨的痛,他寧願自己冒險,也不想給南箕一絲有可能離開的機會。
“我想你留下等我。”
釅茶的苦澀消散,淡淡餘香在唇齒間彌漫,似乎有風從窗口進來,輕輕的穿過南箕的發,將景啟那句舍不得留在他耳邊,風中蘆葦似的來回的輕**........
然而景啟下一句話卻將他心尖上的雀躍徹底打入深穀。
景啟抬眸看他,笑的親切客氣,眉間透著疏遠“畢竟兄弟一場,這等粗苯的活計還是給小弟吧!”
當真是入了冬,即便出了太陽,這空中還是泛著冷意,凍得南箕想練拳暖身。
事實上南箕真揮了拳頭,沙袋是景啟的臉。
景啟重重的摔了出去,撞倒了衣架,架子上的衣服落得到處都是,這一拳打的狠,景啟臉暇瞬間充血紅腫,嘴裏也充斥了血腥味。
景啟知道自己為什麽挨打,也為自己挨了揍而感到無奈,南箕也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打他,但打了之後他心裏卻慌的不得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解釋這一拳,也不知道景啟明白拳頭背後的意義後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他。
是震驚嗎?還是厭惡......
他可是有妻的人..........
景啟根本就沒機會開口,因為南箕跑了,跑的飛快,快的根本沒給他機會問話。
門重重的摔在牆上,續而反彈回來,嘎吱一聲後歸於安靜,屋內似落了霜,又冷又空,靜的出奇。
景啟躺在亂糟糟的衣服中,耳邊是沸反盈天的咆哮,粗壯的鐵鏈被掙的嘩啦嘩啦作響,有什麽東西想要掙脫壓製衝出來,想要控製他的身體去追那個被他氣走的人,但最後一絲殘留的意識堅守著城門,不許那東西出來,更不許別的東西進去。
為什麽!
那東西在憤怒的撞著城門,咆哮聲震的他耳朵發麻。
為什麽不說!為什麽要騙!為什麽要躲著他!為什麽!為什麽!
愛他有錯嗎!
景啟慢慢坐起身來,擦著嘴角的血,他看著窗外,曦光不知何時溜走,窗台上落了一層陰鬱的樹影,天已經亮了,但他卻在窗外看不到一絲陽光。
景啟看著窗台上的樹影,喃喃自語道“沒錯,但他對你的感情,真的同你對他一樣嗎?”
劇烈晃動的城門突然就安靜下來,喧鬧聲也突然消失。
南箕在地宮呆了多年,不曾嚐試過**,也不曾真正了解過什麽叫喜歡,景啟不清楚他對自己到底是真心喜歡,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兄弟情。
南箕雖年長,但未經事,心思如孩童單純,他不敢追究問底,因為答案他未必能承受。
黑暗的地宮誤闖了一束光,成為了它唯一的陪伴。
景啟不忍也不舍,強帶人離開,這外麵可是有耀眼驕陽,錦繡四季,南箕雖然現在還依賴著當初無意闖入地宮的光,但隻要時間一長,亂花漸欲迷人眼,南箕早晚會從絢麗中尋找自己真心的喜歡,而到時候,他們又要怎麽辦?
就連後退一步做兄弟怕也不成了。
當初帶人離開時他便想到了今日的局麵,但他從不後悔,隻要他的南箕能活在陽光下,得不得到他並不重要。
鐵掌將軍不怕打仗,贏了生,輸了死,簡單又明了。
但將軍怕賭,因為十賭九輸,更何況,賭桌的那頭未必有人。
景啟咽下血沫子,起身穿甲,目光比以往更要堅定。
退兵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他要讓血族有來無回,把那個背後指使的人揪出來。
阿箕的身份絕對不能暴露。
南箕趕到城樓時景啟已經帶著兵走了,他站在城樓上向遠處眺望,隻看到黃沙盡頭有一隊黑點,縱使南箕眼力過人,也沒能找到景啟的身影。
景啟帶走了小皇帝,留下了趙家兩個小公子,還把花意和小黑馬也留給了他,牛牪和山丹一個負責城門巡防,一個負責營外鎮守,忙的不可開交,唯獨軍師靜坐閣樓,吃喝練字看孩子。
起初南箕還賭氣,不去城樓巡查,不去營中問情報,就在府裏呆著,跟趙慕楠和趙慕遠看江湖小書,沒滋沒味的過了兩天,他終於坐不住了,第三天天不亮就往城樓上跑,問完牛牪問山丹,非要知道前線戰事到底怎麽樣了。
軍報剛送來就被南箕奪去,當看到景啟無礙後他才冷著臉將信扔給山丹,在山丹和羌齊疑惑的目光中邁著輕快的步伐,心情頗好的離開。
景啟帶著小皇帝出兵抗敵,打的血族措手不及,節節後退,三大營士氣高漲,趁勝追擊,把血族從黃沙鎮一直趕到大漠。
“軍師?”
羌齊催道“軍師,麵要坨了!”
南箕已經坐在沙盤前發呆一整天了,今天早上又收到了前線軍報,說是又將敵軍逼退了五裏,他需要調配輜重,想要深入大漠,原本是好事,但南箕卻緊了眉,不但不許山丹送糧,還把傳令兵留了下來,問清了幾次戰鬥情況後便進了軍帳,在沙盤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羌齊“軍師?吃飯了!”
“太順了.......”
羌齊一愣,沒明白過來軍師這是在說什麽“什麽太順?”
南箕把小旗插在沙盤上,不斷地擺弄著上麵的標記,嘴裏嘟囔著“太順了,太順了.........”
根據送來的軍報,景啟的仗打的沒問題,敵軍退的也正常,但這才短短幾天,兩方就已經到了大漠,這仗打的太順,敵軍退的也太順......不像是驅逐,倒像是誘兵....
目光在沙盤上來回巡睃,電閃火石間南箕想到了什麽,小旗在他指尖斷成兩半,他刷的一下站了起來,一把攥住羌齊的手腕,黑石眼眸中充滿了驚慌“快!快讓將軍退兵,前方有詐!”
斷成兩半的小旗落在沙盤上,那兒的標記是玄黑色,是整個大漠最危險的地方。
隻要景啟再推進一步,便會涉入險境,生機渺茫。
羌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見南箕臉色難看的緊,他勸道“軍師莫急,將軍身經百戰,對大漠也算是熟悉,若血族有什麽陰謀,他不會看不出來的。”
是了...他可是鐵掌將軍,這種明顯的誘敵之術他不可能看不出來,可...可為什麽他還要去........
不能...讓人知道....阿箕..阿箕不走.........
那晚的呢喃囈語聲從南箕耳畔閃過,一個念頭在他心中騰起,與此同時一層寒意驟起,似夜裏突來的降霜,順著四肢百骸快速蔓延,凍得他手腳冰涼。
曉浮雲知道他是天陵宮的傀兵,景啟為了不讓他的身份暴露,不會允許血族活著離開大漠。
他此次不是去退兵的,而是要滅族!
“安陽暮寒!”
沙盤被憤怒砸成了兩半,細沙摔了一地,紅色的小旗七倒八歪,似兵敗時丟盔棄甲的慘狀,唯獨那麵小黑旗穩穩的插在沙盤上,冷漠的透著殘忍。
“你竟然還敢!”
三大營皆知鐵掌將軍言而有信,從不食言,但景啟卻屢次騙他,每一次都不肯跟他說實話。
大漠深處,景啟和一眾將士開會議事“咱們兵分三路,陛下與何滿帶人去右翼。”
小皇帝點了點頭,接了令,他來大漠不過幾天,小臉曬得黢黑,人也瘦了,不過如此倒是顯得格外的幹練,再加上那身盔甲,整個人也不輕飄飄的端著了,實打實的沉穩起來。
景啟將左翼的牌給了武铓“武铓去左翼,與右翼並戰,形圍剿之勢,把血族包圍起來。”
武铓接了令,景啟頓了頓,拍著馬鑄秋的肩膀說“我與鑄秋來做誘,把獵物引網裏來。”
帳內立刻嘩然起來,馬鑄秋更是扯著嗓子嚷嚷“不成不成!將軍乃是主將,豈能做誘!我一人來,將軍在外守著,若有什麽變故,是進是退您好有個決斷!”
就連小皇帝也不讚同道“主將是根骨,若有閃失,三大營不但士氣受損,而且難出大漠,十四叔,此計欠缺考慮。”
景啟梗著脖子犯拗“本將決心以下,諸位無需再勸,此事就這麽定了!”
直到散會還有人想勸景啟,但都被打發了出去,小皇帝坐著不動,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後,他才開口對景啟道“以身涉險與十四叔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帶著兄弟們冒險可是頭一次,十四叔,您到底想做什麽?”
饅頭硬的像石頭,景啟掰了幾下竟然沒有掰開,他索性直接拿著啃,饅頭沒味道,幹的像是在嚼沙子。
小皇帝見他不說話,又道“十四叔沒想過要血族退兵吧?您....想要趕盡殺絕?”
鐵掌將軍無懼強敵,他的每一場仗都能勝利,但每一場仗都沒有將對方斬草除根過,年少輕狂,無畏後患,景啟也配得上這份驕傲。
就連恨他入骨的太後都讚過他,說蕭王是虎之子,生來帶傲骨,天下人豔羨不及。
雖然除掉血族與晟朝來說是好事,但小皇帝不免還是好奇,交戰多年,為什麽這一次非要血族有來無回?他的十四叔為什麽非要置之於死地?
小皇帝突然想到了軍報中曾經寫過的事,心中騰上一絲懷疑,他問道“您莫不是還在氣血族上一次偷襲攻城?”
他記得上次血族偷襲攻城,似乎差點傷到了軍師,十四叔執意滅血族,難不成是為軍師報仇?
景啟看向小皇帝,目光鋒利且寒,看的小皇帝心中有些發怵,在跟著十四叔的這段時間他發現了一件事,十四叔善動氣,尤其是在他提軍師的時候......
景啟似笑非笑道“皇上這是想與血族議和?”
“朕豈能這麽做!”
與血族一戰,三大營死了太多人,百姓省吃儉用,將口糧省下來送給邊關戰士,戰爭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後退的可能,若是他在這個時候提出議和,那他根本就不配做晟朝的皇帝!
景啟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饅頭,做出了送客的手勢“既然沒這個打算,陛下也就無需多言。”
小皇帝終於站起身來,在掀開帳子之前,不甘心的看向景啟“此戰凶險,十四叔就沒什麽想要跟朕說的嗎?”
景啟啃著饅頭,頭也不抬的說“若我有不測,請皇上封滇穹為主將。”
小皇帝在門口等了等,直到景啟把饅頭吃完了,也沒有等來他的下一句話,景啟嚼著饅頭奇怪的看著他“陛下還有事?”
“沒有.....”
小皇帝掀起了簾,沒等出去景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何滿雖然年長,但他曾是滇老將軍的親兵,寶刀未老,有他在,您不會有事的。”
“朕不是怕死!”小皇帝怒摔簾布,小黑臉上滿是憤怒,那是被懷疑的屈辱“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朕從不畏懼,朕問的是你!”
小皇帝怒目而視,氣衝衝的問他“蕭王!若你戰死沙場,可有什麽是想要朕來幫你的?”
一聲蕭王使得景啟一怔,唇畔笑意漸濃。
小狼崽子發火了......
這一聲蕭王可比平日恭恭敬敬的十四叔要順耳多了........
景啟看著黑蛋小侄子,笑的有些寵溺“陛下這是在擔心臣?”
小黑蛋臉上騰上一層可疑的紅“誰...誰擔心了!你可是戰無不勝的鐵掌將軍,你怎麽會有事!我....朕,朕隻是隨口一問。”
小侄子緊張的快要昏過去了,景啟也不好再逗他,便假裝考慮的挪開了目光,在小黑蛋,不,小皇帝的注視下,他說“若是臣戰死沙場,請您立刻退兵,不要為臣報仇,連屍體也不要尋,立刻回內城,以後都不要來邊關了。打仗是將軍的事,輸贏都是。”
打仗是將軍的事,輸贏也是將軍的事,皇上是天子,不需要一場勝仗來證明自己,更不能讓失敗留在皇室正史上,皇上不能有汙跡,皇上也更加擔不起一場敗仗。
天子親征卻打了敗仗,這會使根基動搖的。
景啟續兒話題一轉,又沒了正形“若是臣平安回來,您就賞臣一個願望吧!”
小皇帝立刻豎起手指起誓“朕以天子身份起誓,無論什麽願望都依你,朕在位一天,決不食言!”
也就是說此戰他必須得活著回來了?
擔心就擔心,還不承認,小狼崽子臉皮真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