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陵宮

大晟至昌七年,荒漠禁地。

整片荒漠靜的可怕,莫說駝鈴人語,就是一絲風聲也不聞,令人窒息的高溫將荒漠中的生機一點一點熬幹,隻留下樹皮幹裂,猙獰百態的枯樹和半埋沙礫的白骨。

直到日光西去,這煉獄荒漠才慢慢冷了溫度,金色沙礫也失去了耀眼光澤,變得暗淡陰沉,夜色從天邊湧來,墨染雲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了整片蒼穹。

禁地界碑立在荒漠邊緣,它像一把從雲霄扔下的巨劍,雖半沒黃沙,但戾氣不掩分毫,讓人望之生畏,不敢放肆。

少年勒馬在界碑前。

月華落在荒漠沙丘上,像一層化不開的寒霜,沙丘連綿不斷,丘下的陰影波浪般層層疊起,乍一看像是看不到盡頭的冰川絕境。

少年聽到了風過沙浪的細微聲響,他翻身下馬,迎著月光踏進了荒漠禁地。

腳步聲踏碎了荒漠的寂靜,少年迎著月光走,腳程不緊不慢,似乎在計算著什麽。

直到月亮升到正中央,少年才停了下來,他從懷裏摸出一麵小鏡,鏡子不過巴掌大,但工藝繁瑣精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鏡麵更不知用何材質打造,竟白如玉,亮如瓷,月光落在上麵,隱隱有水波從鏡麵**過。

一團白氣從他口中哈出,此時的荒漠冷到了極點,時不時有小風攜沙礫迎麵刮來,碎雪一樣重重砸在臉上,又冷又疼,簡直讓人難以忍受。

即便他有備而來,但那蓬鬆柔軟的銀狐鬥篷似乎也沒起到什麽作用,他拿著鏡子,鏡麵在月光下微微傾斜,月光落在鏡麵上折射出一束柔和的光束。

光束在荒漠中巡睃一圈,在某個瞬間似乎在沙丘中掃到了什麽,他緊張的屏住了呼吸,凍得已經沒有知覺的手穩當當的拿著小鏡,讓那不算明亮的光束慢慢的在荒漠中掃過。

有什麽東西在光束下一閃而過,雖然隻有一瞬間,但已經足夠了,他清楚的看到顯露在光束下的東西。

他放下小鏡,把手縮回了尚有一絲薄溫的鬥篷中,向著那方向快步走去。

空中起了風,碎沙隨風撲來,不但刮的他臉疼,那漫天紗帳更差點讓他丟失了前進的方向。

山丹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一如既往的暴躁震的他耳膜有些疼。

“將軍你要去盜墓!”

雖然常駐邊塞,但山丹的皮膚出奇的白淨,眉峰修長,五官清秀,身上也總是透著江南書生的儒氣。

可誰又知道這張清朗俊秀的皮囊下竟然是個大字不識幾個,出口成髒的暴躁兵痞。

景啟被他的大嗓門震的頭疼,強忍著想要往那俊臉上來一拳的衝動,對他再次解釋“是去借!”

長的好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比如像眼前這位,若不是因為有這張好皮子,不曉得要招多少頓拳頭。

“都撅了人家的棺材板,這他媽的叫借!”

山丹眉間擰成了川字,他氣衝衝的嚷道“將軍您別忘了,您可不止是咱們三大營的統帥,還是大晟朝的王爺,王爺!先皇親生的!您盜墓這事要是傳了出去,那皇都的人還不戳著您的腦袋笑話!”

先皇親生的這幾個字幾乎是從山丹牙縫裏迸出來的,那憤恨的模樣大有一種為父看不孝子的感覺,激的景啟太陽穴青筋直跳,險些一個沒忍住揚起拳來。

“好!我不去!那咱們三大營吃什麽!”

朝廷供給的糧草本該兩個月前就到邊塞的,至今遲遲未到,其中必定有問題,他們軍中的糧食怕是撐不過半個月,再不想辦法,不等敵軍入侵,他們三大營就先餓死營中了。

山丹忠肝義膽,本著王爺丟人不如我丟人的念頭說“要不我帶著兄弟們去搶.......借點?”

景啟“跟誰借?”

山丹“附近的商家和土匪。”

景啟哦了一聲,抱著胳膊問“他們要是不借呢?”

“不借糧老子就跟他們.......講道理!”

將軍盜墓,參將搶劫,還當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景啟抬手,本想落在他臉上的拳頭鬆了鬆,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景啟語重心長的說“商家就算了,至於剿匪這種事情我也不是沒想過,但現在外敵未除,咱們又缺糧草,剿匪一事與咱們來說,弊大於利。”

就算是剿匪成了,誰又能保證那山匪窩裏的糧食夠他們三軍吃的,若是剿匪剿不幹淨,再留下什麽後患,他們這邊塞怕是守的更難了。

景啟道“眼下,我去找先輩們借點才是最方便,又不會有後患的法子。”

山丹“可若是被傳揚出去.........”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山丹歎氣,無奈妥協“眼下形勢緊迫,能拿到錢買糧食才是真的!但是將軍,那陵墓蓄寶的傳言雖然在世間晃悠了兩百年,但大家一直以來隻聽說過,從未見過,誰也不知道陵墓一事是真是假,再者荒漠危險,您一個人去,屬下實在是不放心。”

景啟“人多了紮眼,萬一咱們缺糧的事被敵人猜到,後果不堪設想。山丹,你在邊塞好好守著,我去去就回,萬一瞎貓碰上死耗子,咱們就有錢買糧了。”

山丹仍是不放心,再次囑咐“將軍您一定要小心,那荒漠中危機重重,若是一不留神迷了方向,那可是會要命的!”

在缺水缺糧的情況下入荒漠,多半會是奔著自殺去的,山丹隻能祈求,求上天眷顧,讓他家將軍走個狗屎運,即便沒有找到陵墓,也能胳膊腿齊全的回來。

哢嚓!

碎裂聲在沙丘突兀的響起,巧的是這會子風停沙靜,本該不大的聲音竟然意外的清晰響亮,驚得他眼皮不詳一跳。

景啟挪開腳,隻見腳下攤著一些碎片,在月光下正閃著森森碎光。

那是一個人的頭骨。

原本是完整的頭骨,但被他不小心踩碎了一半,空****的腦袋殼整個翻了過來,在沙礫上微微顫晃,像個年代久遠,質量不太好的石瓢。

已經完全石化,但仍然堅硬的一嘴大黃牙被他踩陷在沙丘上,衝他齜出一個詭異的弧度。

像一個不懷好意的陰笑。

大黃牙在他麵前囂張的咧著,似乎在說,再往前走你便會落得同我一樣的下場。

若是尋常人早就被嚇得嚎了出來,但景啟參軍數年,見屍體比見石頭還多,那血肉模糊,腸子眼珠亂飛的尚且不能讓他有所反應,眼下這半拉頭骨更不可能嚇到他。

景啟淡淡的看了它一眼,抬腳便要往前走,餘光無意覷到了什麽,腳下微微一頓又轉了過來。

一旁的沙礫中冒出一根白森的手骨,手骨大部分都被沙礫掩埋,隻露一個指尖,看著像是剛從地下冒出的白筍。

手骨被風沙摧殘的坑坑窪窪,上麵布滿了道道裂紋,手骨微屈,似有所指。

景啟蹲了下來,將沙礫刨去一旁,整個手骨露出了全貌,隻見那手骨猙獰的向前伸去,五指做爪狠狠的勾著,即便不知死了多少年,上麵的執著和不甘仍未褪去。

景啟順著它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驚訝的發現那個方向便是剛才宮門閃現的地方,景啟幾乎來不及思考,向著枯手所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腳下沙礫的質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沒等他低頭細看,雲翳突然散去,明亮的月光幽幽落下,一座巍峨恢弘的宮殿從黑暗中顯露出來。

它傲然的坐落在月華之下,與皎月相映成輝,一磚一瓦無不透著尊貴,輝煌的讓人挪不開目光。

即便在這荒漠中呆了兩百年,粗糙的沙礫未曾讓它染上一絲風霜,它依舊氣勢磅薄,輝煌不可一世。

朱漆門上懸掛的匾額上題著三個大字,一筆一劃汪洋恣肆,磅礴雄勁,像一個不敗的帝王,在這片荒漠展現著自己的肆意的一生。

天陵宮!

景啟撿起一顆石子,揚手擲了過去,石子撞在朱漆門上,發出了一聲不小的脆響。

傳說中的蓄寶陵墓真的被他找到了!

景啟喜不自勝的向宮門走去,就在他快要觸碰到宮門時腳下的白玉階突然整個翻了過去,露出一個深不見底,散發著陣陣陰冷的地洞。

事發突然,根本就沒給景啟反應的機會,他就像是走進陷阱中的獵物,掉的那叫一個幹淨利落。

連聲慘叫都沒有。

雲翳吞噬了月華,黑暗從沙丘深處一躍而出,濃黑的夜迅速將宮殿藏匿,隻留一個若隱若現的巨大輪廓在夜色中靜靜坐落。

荒漠闃然,安靜的好似從未有人踏足過。

深埋地下兩百年的地宮早已習慣了黑暗,唯一一處有光亮的地方是入口處的走廊,那裏的磷光兩百年不曾熄滅。

隻是磷光很弱,亮不過兩指。

隻因身為發光源的磷石很小,蠶繭一般大,所以它的光亮也很弱。

長長一道走廊統共就鑲了五顆磷石,磷光像是夜空中不起眼的殘星,根本沒法指望用它們來照明長廊,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宮中它門唯一的作用也就隻有裝飾了。

昏暗的磷光落在牆壁上,隻瞧得磚塊上刻了一些東西,刀刻的印記不深,但很多,密密麻麻糾纏不清,幾乎蔓延了整個走廊。

刻痕扭曲猙獰,詭異如蛇影,更像是封印厲鬼的符咒。

有些痕縫裏還生了苔蘚,苔蘚和刻痕密密匝匝的糾纏著,像是纏繞蠕動的蛇群,讓人看著頭皮發麻的,毛骨悚然。

走廊一頭連著地上的入口,另一頭連著真正天陵宮的宮門。

天陵宮的宮門是一麵巨大的石門,門上刻了遊龍神獸,個個張牙舞爪,威風凜凜,它們或隱與雲層之中,或飛翔於天際。

遊龍神獸大小不同,神情各異,唯一一處相似之處便是它們的眼睛。

五雙眼睛都盯著同一個方向。

它們所看的是石門正當中,那裏刻著一個火球的石雕,缸口一樣大,石雕雲紋擁偎四周,襯得火球莊嚴肅穆,在火球上中下左右五個方向各有一個凹下去的刻槽,刻槽形狀不同,或大或小,裏麵內有機關。

石門前有一座白石雕像,雕的是一個少年,少年盤坐與火球之下,磷石在他身旁,陰綠光芒照亮了他半張臉。

那臉本就慘白,再被綠光一襯,使他整個看起來陰森詭異,像一具千年不腐的遺屍。

突然,一聲異響穿過黑暗而來,在靜謐的地宮中悠悠回**。

“石雕”睫羽輕顫,緩緩睜開了眼。

“石雕”麵無表情的看著走廊的盡頭,那雙沒什麽焦距的眼眸漠然冰冷,像是落了霜的黑石,過分的冷漠讓他看起來像是個做工精細的人皮傀偶。

“石雕”靜靜的坐著,直到一聲響亮的,觸動機關的聲音清晰的傳來,“石雕”才慢慢闔上雙眸,起身離開了石門。

機關被觸動的聲音像是一道響雷,猛地劈進了地宮,將地宮中的靜謐炸的粉碎,重物墜落和機關轉動的聲音在黑暗中大肆回**,似乎在告訴整個地宮,有生人闖入。

“石雕”對這巨響充耳不聞,走到了青銅漏壺旁,他打開了漏壺機關,軟綿細沙立刻從纖細的壺嘴中無聲流出,流落到一個有刻度的小桶裏。

“石雕”輕闔雙眼,一動不動的站在漏壺旁,安靜的像是一塊安置在黑暗中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