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朏朏

入夜時分,正是繞梁閣最熱鬧之時。

繞梁閣不愧是闌安有名的樂坊,門庭寬大,隻門前廊下掛的燈籠便有數十個,橘紅霜白、深紅淺黃,各色亮光在夜色中繽紛閃耀,一派奢靡的氣象。

幾名盛裝打扮的煙女子站在門前招攬客人,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香粉味。

“這不是周家二郎嗎?您可有日子沒來了。”一見有人過來,幾人一窩蜂上前,將人團團圍住。

周二郎周升笑著攬住一位小娘子的腰肢,笑著說道:“我這不是來了麽,這些日子可想煞某了。”

“咦,周郎,這位郎君是與您一道來的?”一位身著鵝黃衣裙的小娘子探頭望向周升身後的年輕郎君。

他頭上戴著帷帽,帽簷前垂下的輕紗遮住了麵容。不過,隻看身形,也能瞧出是一位秀骨天成的公子。

他身著素色織錦襴袍,因著衣衫寬大,人便顯得有些單薄,有一種弱質纖纖的楚楚風致。

伶妓們的心瞬間便被勾了起來,爭先恐後朝著他纏了過去。

那小郎君似是不習慣如此,伸袖將她們一一拂開。

周升有些慌,趕忙上前攔住她們,說道:“這位是我帶來的貴客,他是初次來,你們可莫要嚇到他。”

周升是禮部郎中家的郎君,與他一道前來的,自然也是闌安的世家公子。

伶妓們聽他如此說,越發笑得枝亂顫,更不肯放過他。身著鵝黃衣裙的小娘子扭著身子,幾乎要鑽到少年的懷裏了。

這時,隻聽“嘡啷”一聲,利劍出鞘的聲音。

黃衫小娘子隻覺頸間一涼,低眸一看,寒光閃閃的劍刃已抵在頸間。她嚇得尖叫一聲,慌忙退開。

隻見執劍的人是跟隨在少年身後的護衛。

他身著黑衣,看樣子不及弱冠,身材頎長,模樣雖清俊,隻是左臉頰上有一道細長的傷疤,稍稍破壞了他的樣貌,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護衛見黃衣小娘子不再上前,默然退後兩步,長劍歸鞘。

其他伶妓見狀,皆訕訕地後退,無人再敢上前。

周升轉頭笑了:“我們這位爺眼光高得很,可要找一個好姑娘伺候他。”

*

繞梁閣的後門處是一條暗巷。

不似前院的熱鬧繁華,這裏寂靜如死。偶爾有絲竹歡語聲隨風飄到這裏,縹緲好似隔世之音。

巷子很狹窄,兩側是高高的院牆,白日裏也鮮少有日光映入,更莫說夜裏。這樣幽深逼仄的小巷,極少有人經過。

此時,巷子裏停著一輛板車,上麵放著幾個半人高的大木桶。

趕車的人跳下板車,上前敲了敲繞梁閣後門。很快便有人打開門,將車上的木桶抬了進去。

後院內,一個青衫男子上前查看了一番,指著其中一個貼著符咒的木桶吩咐道:“抬到後園小屋。”

兩名護衛應了聲,抬著木桶沿著小徑向前行去。

越向西北角行走,夜裏的霧靄越濃重。

青衫男子挑著羊角燈在前引路,幽淡的燈光映亮了他的臉,一雙漆黑的眼睛深幽如潭。

幾人很快到了西北角的木屋前,這是繞梁閣的一間雜物間,平日裏鮮少有人來。

羊角燈散發著朦朧的白光,映出樓前一汪池塘,水麵上霧氣濃重,漂浮著幾片有缺口的圓葉,那是荷的葉子。

青衫男子揮手示意抬桶的護衛們離去,親自提著木桶走入小屋。

小屋內堆滿了雜物,他抬袖一揮,默念咒語,小屋的角落便現出一道隱秘的台階,拾級而下,是一間暗室。

因是地麵之下,又臨著池塘,暗室內陰暗潮濕。牆上掛著幾盞壁燈,暈黃的燈光映亮了牆壁上密密麻麻的的咒文。

繞梁閣的掌事秋娘已事先候在暗室。

她四十多歲年紀,臉上薄施粉黛,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如美人,隻畢竟不再是韶齡,一笑時能看出眼角的魚尾紋。

“貨來了,請秋媽媽驗貨。”青衫男子將木桶置於地上。

秋娘起身抱胸而立,垂眼望向木桶,目光中透著冷酷之意。

青衫男子默念咒語,抬手將木桶上的符咒揭了下來。

一股無形的妖氣自木桶中逸出,暗室牆壁上的咒文似是感應到妖氣,也隨之閃亮。

木桶中似有聲響,片刻後,木桶的蓋子被推開,一隻纖細的手露了出來。又過了片刻,半個腦袋怯生生地探了出來,似是看到外麵有人,腦袋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秋娘有些不耐,眉頭蹙了起來:“劉奎,這是什麽妖,怎生如此膽小?”

劉奎上前解釋道:“秋媽媽,這是一隻朏朏妖,天性膽小懦弱,乖巧聽話。你不是嫌豹妖不好降服嗎,這隻朏朏妖恰恰相反,絕不會惹事。”

秋娘繞著木桶轉了一圈,說道:“可是太膽小也不行,你瞧她縮在桶裏都不敢出來,如何出去見客?”

“秋媽媽放心,您不曉得朏朏的習性。此妖須依賴男子身上的陽氣而活,未曾成妖時,它們便喜歡賴在主人的懷中,撒嬌賣萌,最會討人喜歡,成了妖亦然。”

秋娘挑眉,點頭吩咐道:“既如此,讓她出來吧,我瞧瞧她的臉,再是會撒嬌,倘若貌醜也枉然。”

劉奎上前,揭開蓋子,提起木桶將裏麵的人倒了出來。

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抱頭滾倒在地上,她好似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身子微微顫抖著蜷縮在地。

她以手掩麵,隻露出兩隻清眸,惶恐不安地問:“伱……你們要做什麽?為何抓我來這裏?”

她梳著雙螺髻,發髻兩側冒出兩隻朏朏的耳朵,毛茸茸白團團,看上去分外嬌憨。露在外麵的那雙眼,清澈明淨,目光流轉時,帶著海棠般的華豔。

秋娘眯眼笑道:“倒是有一雙好眼。放下你的手,讓我瞧瞧你的臉。”

少女躊躇片刻,慢慢將捂臉的手挪開。

她的臉有些髒汙,臉頰上還帶著血,身上的衣衫似乎也是打鬥時被撕破了,整個人瞧上去有些狼狽不堪。

但縱是如此,也不能掩去她的絕麗。

秋娘看清她的容貌,愣了一瞬,繞著畫角轉了幾圈,撫掌笑道:“甚好,留下她吧!劉奎,莫虧待了她。”

秋娘說完,一臉喜色地離開了暗室。

劉奎提起畫角,將她扔入暗室中的牢籠中,眯眼望著她說道:“想活命,就要聽話,以後,人間的繁華,任你享受。”

劉奎言罷,轉身離去。

少女正是薑畫角。

她身上有一件寶物,是自外祖家的藏寶閣中尋到的,那是一顆紅色的珠子。

這珠子光華流轉,很是美麗,最奇的是,這珠子裏麵,居然吸納了一隻朏朏妖數百年的妖氣。人一旦將珠子吞入腹中,便能散發妖氣,還能隨心生出一雙朏朏的耳朵。

是以,畫角和章回商議後,決定扮做朏朏妖,混入繞梁閣。

為了不引起懷疑,章回特意找到前些日子賣給繞梁閣豹妖的那位伏妖師,通過他放出了風聲,說自己手中有一隻美貌的朏朏妖。

繞梁閣果然通過中間人聯絡到了那位伏妖師,由此,畫角便被賣了進來。

此刻,畫角坐在巨大的貼滿了符咒的牢籠裏,感歎自己這一步棋終究是走對了。倘若不扮做妖,恐怕很難能查到這麽隱秘的暗室。

方才在外麵時,她便察覺到了這暗室周圍包括池塘,是布了陣法的,妖一旦入了這裏,妖氣是透不出去的。

怪不得章回那日來繞梁閣,沒有感應到絲毫妖氣。而暗室牆壁上的咒文,卻是困妖的符咒,妖一旦進入,沒有人伏妖師引領,根本無法逃出去。

劉奎顯然是繞梁閣雇傭的伏妖師,專門看管這些妖。

畫角在牢籠內四處走動,隱約察覺到暗室中除了她,還有旁的妖。她望向旁邊的牢籠,卻見裏麵空無一物。

然而,憑借作為伏妖師的警覺和敏感,她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暗處盯著她。

畫角目光流轉,四處環顧,忽然,一個毛茸茸的大腦袋自對麵牢籠的上麵探下來,和她四目相對。那雙眼在昏暗的室內散發著綠幽幽的光,顯然是一雙獸目。

畫角本能地伸指捏訣,想要召喚出雁翅刀。又想起自己是在繞梁閣,此時扮的是朏朏妖,便及時止住了。

“新來的,你是一隻朏朏?”倒掛的腦袋咧嘴一笑,呲著牙陰森森地問道。

畫角定了定神,抬頭望去,認出這是一隻修行成妖的黑豹。不過,它此時卻是原身,尾巴掛在籠子上,身子倒吊在她的麵前。

畫角:她娘的。

畫角忍不住在心中罵出一句髒話,隨後想起自己此刻是朏朏妖,天生膽小如鼠,對方又是豹,一瞬間抱頭尖叫連連:“啊……啊……你是豹?”

黑豹翻身自上麵躍下,隔著貼著符咒的精鐵欄杆望向她,說道:“你怕什麽,你那點肉還不夠我塞牙縫。隻要你不惹我,我是不會吃你的。方才隻是跟你打個招呼,並非有意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