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死(三)
戰爭。
某種意義上,戰爭是文明的同義詞,它可能是任何國度、任何種族、甚至任何星係中最接近於【真理】的存在。
無論是什麽種族,無論是什麽基因,無論是什麽思想與道德,當文明從野獸般的懵懵懂懂中誕生的時候,當【貪婪】從生存的本能中被提取出來的時候,當曾經的食肉動物劃標記領地與廝打爭鬥的記憶被拾起、掃淨,再被冠以了【榮耀】或者【信仰】之類的簡陋理由之後,戰爭便理所當然地應運而生了。
如此的倉促,如此的合理。
兩個村落、兩個王國、兩個種族,也許他們之前從未見過,也許他們之間的生產關係、道德認知與過往曆史沒有一星半點的相同,但這並不妨礙,當其中的一方不打算用和平與交流來解決問題的時候,【戰爭】就會在雙方的腦海中同時出現。
從這個角度來講,戰爭既不卑鄙,也不殘忍,它不過與文明、交流、生存等詞匯擁有著同樣的意義,是任何一種智慧種族都與生俱來的樸素天賦。
從包裹著破爛的樹葉,揮舞木棒,互相投擲尖銳的石塊;到用木板與布匹遮掩住要害,用長劍與戰馬去對抗;再到從濃煙滾滾的工廠中開出十數噸重的坦克與自行火炮,讓核子裂變與生化武器的噩夢徹底踏破一切的底線與安全感。
直到飛上太空,接觸曾經頂禮膜拜的日月星辰,讓自己的呼吸與恒星的閃爍在同一片視野中回響,可也不過是把刀劍與炮彈換成了鏈鋸與爆彈,讓數公裏長的偉大戰艦接替了曾經的飛機大炮……
僅此而已。
從三五名戰士的混戰,到兩個戰鬥群之間的廝殺,再到數百萬、數千萬甚至是數以億計的大軍在沙盤與筆尖的命令下忘我地互相毀滅,戰爭從未改變。
它是每一個個體的噩夢,每一個集體的浩劫,每一個國度的磨難……
以及,每一個種族的偉大勝利。
當元帥下達了命令,將軍製定了方案,團長規劃著路線,營長集結了士兵,而連長揮出刀鋒,號令衝鋒的時候。
當戰爭的鋒芒化為虎賁的刀刃、騎兵的馬蹄、坦克的履帶,再到密密麻麻的無人機群的蜂鳴奏響的時候。
沒人在乎那些真正麵對它的人。
甚至那些人他們自己都不在乎。
最起碼,拉托比斯,並不在乎。
——————
“轟炸!是無人機!”
混亂的喊叫聲在戰壕中響起,拉托比斯中士緊緊的握著他的那把槍,這是他一路顛沛流離以來,唯一沒有拋棄的東西。
他緊貼在戰壕的土壁之上,一隻手用著剛剛被發下來的工兵鏟,拚命地試圖挖的再深一些,哪怕是一厘米的進展,都更有可能讓他活命。
最後,在他聽到那些尖銳的破空聲徹底撕裂他的耳膜之前,他終於能夠把自己的整個身子囫圇塞了進去,隻留下一個破破爛爛的靴子還在外麵。
轟炸開始了。
冉丹的無人機群也許有上百架、數千架甚至更多,反正拉托比斯一早就聽到了那些防空炮在不惜一切地開火,他聽那些負責防空炮的士兵吹噓過,他們手頭的大家夥能夠封鎖數公裏的空域,每分鍾能打出上千發炮彈,就連隻蒼蠅都會被他們的炮灰撕成碎片。
但這似乎並沒有什麽用,拉托比斯隻聽到了那些防空火炮在發瘋,在一刻不停地傾吐著火舌,一整個陣地的炮口奏響著一曲雜亂無章的抵抗之歌,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止冉丹把炸彈扔到了戰壕之中。
拉托比斯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是完全阻止不了爆炸聲不斷地捶打著他脆弱無比的耳膜,那是一種毫無規律的狂亂聲響,它時而沉重而肅穆,時而就如同炸開的玻璃瓶一樣,尖銳無比。
中士甚至能聽到那些看似堅固的土堆與裏麵的士兵被一起炸飛的聲音,那是一種獨特且沉悶的聲響,幾乎不可能會聽錯,也意味著可能一個倒黴蛋甚至更多的人被活生生的埋在了土裏。
有些炮彈落在了地麵上,有些炮彈落在了戰壕裏,甚至還有一枚落在了拉托比斯的附近,他露在外麵的靴子能夠感受到被炸飛的泥土與石子敲打靴底的聲音。
他聽到了一切的聲音:炸彈的爆炸,火炮的發射,無人機翼劃過低空時的古怪聲響與嘶鳴,但他唯獨聽不到屬於人類的慘叫聲:無論是被浪潮般的泥土所活生生地掩埋,還是在一瞬間被烈焰吞噬,甚至是在炮彈炸開所蒸發出的真空領域中被抽幹了所有的氧氣,這些都不是能夠讓人發出任何聲音的死法。
隻有炮彈,隻有爆炸,這噩夢般的鳴奏曲響了有五分鍾,甚至更多。
最後,它停下了。
——————
拉托比斯甚至忘記了自己是怎麽從那個坑裏麵爬出來的,他挪動著發軟的腿肚子與腳掌,勉強地站了起來,但是還沒過幾秒鍾,他便如同被抽幹了力氣一樣,腿肚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隨後,他想起了什麽,便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了一邊,瘋狂的挖掘著那些泥土與瓦礫,任憑手指被刺出了鮮血,過了一會兒,在他的拉扯下,提格雷的腦袋從泥土中鑽了出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隻是互相的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整個陣地現在就宛如一塊被千軍萬馬踩過的爛泥潭,到處都是坑洞與四散的屍體碎塊,被炸翻出來的泥土和腎髒混雜在了一起,發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臭味,那些尚有精力的士兵在大聲嘶喊著,要麽是尋找自己的戰友,要麽幹脆是在求救,無數種喊叫伴隨著軍官的哨子與垂死傷員的呻吟而同時響起,竟不比冉丹軍隊剛才的駭人轟炸更安靜。
但是很快,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因為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
震動。
一種震動的感覺襲擊了他們的感官,那是大地在顫抖,就像是成千上萬的怪獸在他們的身旁遷徙一般。
拉托比斯費勁力氣,站起身來,然後,他便看到了冉丹的軍隊,它們從大橋的正前方襲來,從那座山上滾滾而下。
那就像是一條活著的曲線,一股黑色的浪潮,一種無法用人類的任何語言來確切形容的東西,就像是成群結隊的螞蟻爬過田地一般,冉丹士兵和奴隸接連不斷地從日光的照耀中現身,結成了一股又一股密密麻麻的軍勢,向他們撲來。
幾乎是眨眼之間,它們遍地都是。
拉托比斯看著,他隻是看著,看著這恐怖而充滿了魅力的一幕,看著也許有幾十萬的冉丹大軍向著他們的陣地撲來,就像一整個海嘯在撲向一艘漁船。
他忘記了戰鬥,忘記了思考,甚至一時之間忘記了呼吸,直到他的耳側被最大聲最嘶啞的命令所碰撞。
“敵軍來襲!”
“回到作戰崗位!都他媽給我回到作戰崗位上去!”
——————
“回到作戰崗位!”
“戰鬥還未結束!保持
“補充魚雷,重複,補充魚雷!”
在薩比斯四號星上,一場戰鬥也許才剛剛開始,而在最為靠近曼德維爾點的薩比斯八號星上,一場戰鬥卻已經徹底結束了。
冉丹的屏衛艦與虛空無人機群正在熊熊燃燒著,就在不到一個泰拉標準時之前,它們還是一場勝利的餘威,是成群結隊的傲慢獵人,競相追逐著一艘戰敗逃命的暗黑天使戰艦。
但在進入了冉丹大艦隊無暇顧及的星係邊緣與小行星帶的時候,情況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轉,原本【倉皇逃命】的暗黑天使艦船在一瞬間就露出了最為猙獰的獠牙利爪。
火力最凶猛的三艘冉丹小型戰艦幾乎在同一瞬間被擊毀,而是剩下的散兵遊勇甚至還沒分辨出到底發生了什麽,就在小行星和隕石的陰影之中被打的粉身碎骨。
在不到一個小時的追逐與反追逐之後,暗黑天使的艦船傲然離開了一片狼藉的混戰現場,開始沿著薩比斯八號星的陰影邊緣遊走,小心的觀察著曼德維爾點附近的守備狀況。
“所以……我們究竟要幹什麽?”
從潰逃,到反擊,再到獵殺,直到現在的偷偷摸摸的偵查。
阿裏曼依舊是一頭霧水。
他能看懂暗黑天使們的每一次操作與每一個計劃,但是他就是無法理解,這群家夥到底在幹什麽?
想要抵抗?
那為什麽不在薩比斯四號星的近地軌道上集結軍力一戰呢?
想要避敵?
滿星係都是冉丹的戰艦,能避到哪去?
想要逃跑?
那你看這個曼德維爾點幹什麽啊?這個是通向冉丹控製區的!
“呼……”
阿裏曼盡力深呼吸,最終,他選擇轉過身去,走到了這支暗黑天使部隊的帶頭人的麵前。
“我想我有資格知道什麽。”
他說。
暗黑天使在這艘艦船上的帶頭人是一個把自己隱藏在兜帽之下的老兵,阿裏曼隻能看到他那遍布著疤痕的下顎。
“赤紅的馬格努斯之子,你的確是我們在這場戰鬥中的盟友與保障,但這並不意味著你能知道更多,請意識到這一點。”
阿裏曼盡力讓自己不去生氣。
“那伱能告訴我摩根女士被你們帶到哪裏去了麽?她與我是一個隊伍的同伴,你們為什麽讓她待在薩比斯四號星,卻把我帶到了這裏。”
“因為這是任務,摩根女士的事情,很遺憾我無法回答,我收到的命令就是讓你待在這裏,作為友軍與保障。”
保障?
這個詞讓阿裏曼感到不妙,他愈發懷疑暗黑天使帶走摩根的目的了。
“那麽……我想我最起碼應該有資格與身份去知曉,我們到底要做什麽?有什麽計劃在籠罩這個星係?”
暗黑天使不由得笑了起來,在笑了一陣子之後,他才繼續搖著頭。
“我很想向你說明一切,但是很可惜,我並不能這樣做。”
“你不想說?”
“不,是不能。”
暗黑天使糾正著。
“我隻能告訴你,我們現階段的任務是隱藏在這裏,等待時機。”
“什麽時機?”
“我不知道。”
暗黑天使倒是否認的很坦然。
“因為我也不知道完整的計劃,我隻負責我所接受的那一方麵,甚至下一步要做什麽都是我現在無法知曉的,隻有等必要的條件滿足之後,我們腦海中的記憶鎖才會被打開,下一步的行動才會被知曉。”
“所以現在,哪怕你找遍全星係的暗黑天使來詢問,都隻能得到一樣的回答,在一切開始與結束之前,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完全的、具體的方案和計劃。”
“如果你還無法適應,那麽請盡快適應。”
阿裏曼低著腦袋,他沉默了有一會兒。
然後,千子歎了口氣。
“最起碼,我是說最起碼,我應該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在戰鬥、搏殺與死亡正式開始之前,我想我有理由知道更多我為之而戰的真相與細節。”
這個問題讓暗黑天使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拍了拍阿裏曼的肩膀。
“馬格努斯的子嗣,你知道阿茲爾麽?”
“聽人提起過,他已經為了帝國與帝皇奉獻了自己的一切。”
暗黑天使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都知道,阿茲爾已經為了帝國而犧牲,但是冉丹不知道。”
“它們以為我們不知道。”
“在它們的分析裏,我們把阿茲爾的死訊完全看做是一場意外,它們以為它們的行動夠迅速,身手夠敏捷,在一起開始之前就結束了戰鬥。”
“但事實上,它們沒有。”
“無論是阿茲爾,還是
“但他們並不是寂靜無聲的,冉丹以為他們是,但實際上,並不是。”
“無論是阿茲爾,還是他們。”
“他們的情報與通訊都在全軍覆滅的前一刻精準地傳了回來,無數沾染這血跡的通訊告訴了我們。”
“他們死在何處,死在何時,又是死在何人之手。”
“我們都知道。”
“而冉丹,以為我們不知道。”
說著,暗黑天使指了指一旁的星圖,順著他的指示,阿裏曼的目光投向了星圖上的角落。
那是標記,一處又一處被畫出來的標記,從冉丹控製區的晦暗一路延伸到了薩比斯星係,它們的時間、模樣與備忘語錄更有不同,但唯有它們的顏色是一致的。
那是一種紅色,一種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