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憶昔
瓊亦睜開了雙眸,淚痕未幹。
夢中的那片沙海無比漫長,佇立在斜陽下的背影,是盛玄怨留給自己最後的回憶,自此一別,她再未見過他一麵。
乃至後來,自己的魂魄與惡詛完全相適,以活死人的姿態存世,容顏不改,不死不滅。到現今曆經人間漫漫長路,渡化亡魂,早已經接受了盛玄怨死去的事實。
瓊亦的頭隱隱作痛,昨夜,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比起夢境,倒更像是生前之事的回憶。
她坐起了身子,手腕上結成長串的銀鈴發出了清脆聲響,也記起了現今處於何地。
中土長泰,與北境相鄰的城縣,某處客棧中。
一日之前,作為渡靈之人,瓊亦渡化了枉死的城南富戶薑家嫡女,還多管閑事地除去了附在一位名叫葉聽蘭的女子身上的妖邪,也在薑家少子的指引下,來到了一處道觀中,見到了早已逝去的故人。
她環視四周,客棧的桌上放著一把舊劍,一把烙印在記憶深處的佩劍,她再熟悉不過了,是承影。心又驟地一疼:不是夢,是真的?……
瓊亦起身下床,屋中並無他人,她正準備推開木門出去,門率先被人打開,盛玄怨端著托盤走了進來:“你醒了?”
四目相對,瓊亦下意識移開目光,退後一步,攥緊了暗青色的裙角,目光忍不住地落在他臉上,又顫顫地移開。盛玄怨的容貌幾乎沒有變化,依舊是青年時的模樣,隻是清瘦了許多,眉目間也多了抹久經人世的寂色。
為什麽?
瓊亦還是難以置信,為什麽盛暻還活著?當初的訃告是白酆一族親自發出的,下葬時,有多少百姓為他哀哭送行,又有多少修士歡呼他償了命,可他卻說自己是假死?
這近百年間,自己隱姓埋名,以渡靈者之名昭世,因為在五族書載上,“陸溪言”已是眾修忌諱的叛徒,害得中土大亂,山河破碎,無數人顛沛流離。
她無法去見故人,更無法辯解,想念也隻能偷偷去看看他們,可惜早已物是人非,滿目瘡痍。故友生出華發,容顏老去,而她還是一副年輕的模樣,一絲一毫不曾改變。
她停在了死去的那一年。
那為什麽眼前的盛玄怨與她一樣,模樣都沒有變化?
在自己逃亡藏身的那些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瓊亦抿了抿唇,向他露出了一點笑,很是生硬:“……嗯,醒了。”
盛玄怨將早膳放在了桌上:“用膳吧。”
她頓了頓,說:“好。”
二人隔著距離在桌邊坐下了,交談很是客氣,處處透露著局促與陌生。盛玄怨沒有直接望向她,而是用餘光輕看。昨日道觀相逢,瓊亦情緒波動劇烈,在自己懷中昏厥了去,隻得帶著她在客棧住下。
他沒有尋錯人,雖然瓊亦的嗓音不再如以前那般清亮似泉,但她的麵容神態,以及腰上的玉鈴蘭,都在告訴自己,麵前之人,就是他苦尋多年的未婚妻。
她穿著象牙白的上衫,下裙暗青,戴著碧玉耳墜,處處飾以銀鈴,發髻用花辮盤起,栗色的長卷發在肩上披散,眉心上方有一道血印,正是素和氏的朱紋印。
盛玄怨收回目光,將餐盤裏的碗端了下來,一碗薏米粥和一碗放了糖的八寶粥,還有幾個包子。瓊亦攪合著八寶粥喂到嘴裏,甜味恰到好處,是她慣來喜歡的口味,他記得,一直都記得。
鼻頭有些發酸,瓊亦垂下眼睫遮住淚光,麵對久久未見的故人,竟不知如何開口,不知要說些什麽。
隔在他們之間的,是漫長到無以複加的歲月,不是一年,也非十年,而是近百年的光陰,長達高壽之人一生的起落,足以磨平太多執念和情誼。
昨日重逢,她一時衝動上前擁住了他,彼此都冷靜下來後,互相客氣到無所適從。
明明曾是那麽熟悉的人。
見瓊亦麵頰滑下清淚,盛玄怨伸出了手要拭,卻又停頓在半空中,收了回去,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帕子遞來。
瓊亦更覺陌生,沒有接過手帕,搖了搖頭:“不用。”
盛玄怨半垂眼簾,抿緊唇,收起了帕子。
室內極靜,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用完膳後,盛玄怨讓客棧的小二將餐盤收撿了下去,沒由來道:“外麵下雨了。”
瓊亦點了點頭,“嗯,聽見了。”
他沉默半晌,喚她:“……瓊亦。”又問:“你是打算去哪兒?”
瓊亦本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的,可是在見了盛玄怨後,頓時不知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怔答:“哪兒都行。”
他說:“陪我出去聽一會雨吧。”
她應道:“好。”
二人站在客棧門外,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盛玄怨遞給她一把傘,自己也撐開了一把,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
在雨幕間並行著,腳下**開了雨絲,撥開了漣漪,石板路延伸出的小巷很是安靜,往來少有行人。
盛玄怨知道瓊亦變了,過往在自己身邊時
,她少有這麽安靜,一直像是隻熱熱鬧鬧的小鳥,話多,走路也不安分地半走半跳。現今身側的她氣質內斂,眼神平淡如水,不見悲喜,甚至身上的鬼氣十分濃鬱,攜帶諸多魂魄。
作為祓邪世家出身的修士,盛玄怨本是格外忌諱修邪術之人的,可當發現此人是她時,倒也沒了那麽多忌諱。
瓊亦深深吸了一氣,顫抖著啟唇喚他:“……盛暻。”
極輕的二字,是她刻骨銘心,難以釋懷的執念,哪怕現在他在自己麵前,叫起這個名字還是會心頭一痛。
“我在。”
不知道是雨霧蒙了眼,還是別的水澤蒙了眼,瓊亦停下腳步看他,恍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不知道問他些什麽的,而是要問的話,要說的事太多了,壓在心上怎麽也說不完。
盛玄怨又何嚐不是。
雨落在油紙傘上,發出“沙沙”柔聲,他隔著雨幕向她伸出了手,眼角微紅,又道:“瓊亦,我在的。”
瓊亦袖子裏的手攥成了拳,緩緩鬆開,向他遞去。
雙手交疊,逐漸扣緊。
他的手很暖和,和她已經亡故的冰冷軀體完全不同。
二人走出了小巷,巷子外是一條較為開闊的路,有馬車從他們身前駛過,積水飛濺,盛玄怨拉了瓊亦一把,沒讓水潑上她的裙子。瓊亦退到他身前,距離極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