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獨夜
在轉身離開傷營時,一個陌生人在後方叫住了她:“陸姑娘。”
瓊亦回身,看見了一位半著軟甲的男子,似乎是在戰場上當職的人吧,生得還算好看。她不認識他,又多看了兩眼,確定自己真的不認識,可眼前的人卻露出了很失落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又把他忘了一樣。
他說:“我是謝暘羽。”
瓊亦其實根本不知道謝暘羽是誰,怕自己以前與他是舊相識,他會因此傷心難過,又擔心自己見過他好幾麵,如果這時候還不記得,好像會顯得自己的頭腦還是有些毛病,隻能裝作恍然,笑道:“哦!是你呀!”
他笑了,笑得很是溫雅:“嗯。你這是出來做什麽呢?”
“我?”瓊亦從懷中掏出了字條,遞過去:“我想請人幫忙看看,這上麵寫了什麽。”
在她低頭掏物間,謝暘羽很輕易就看見了她脖子上的痕跡,深紅色十分刺目,似是咬痕,因為有著格外明顯的齒印,心中大怒:盛玄怨那個畜生!陸溪言現今都已如此了,居然還不知節製,也不憐惜!她這麽好一個姑娘,為救同門被毒害得神智混亂,他卻還……當真配不上!如何都配不上!
瓊亦有些發怯,她並不適應和盛玄怨之外的人相處這麽久,小聲問:“很難讀懂嗎?”
“對。”謝暘羽咬牙笑著:“字醜。”
瓊亦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字條上說,他這幾日都不會來村裏了,有事要忙。”即使很厭煩盛玄怨此人,謝暘羽還是如實將內容告訴了瓊亦,盡管改了些語氣不太友善的話。
瓊亦很明顯地焉了下去:“哦。”然後轉身就走。
“陸溪言!”謝暘羽叫住她:“如果你需要人陪,我可以……”“陪你”二字還沒說出口,瓊亦接過話問:“可以幫我把盛暻叫回來嗎?”
他怔住了,啞然良晌,問:“你那麽喜歡他?”
瓊亦想了很久,想昨夜一點都不溫存的同床,又想到他陪自己那麽久的日子,處處都是他的好,點了點頭。
“那我就去幫你叫他吧。”謝暘羽努起唇角:“叫他回來陪你。”
瓊亦眸子一亮:“謝謝!你真是個……”她偏頭想了一會:“是個大好人!”然後從他手裏順過字條,開開心心跑遠了。
*
瓊亦在村子裏閑逛,村民幾乎都認識她,不認識也混了個眼熟。有人家的娘子見她今日似乎沒有梳頭,就知道盛玄怨有事去忙了,不在她身邊,於是請她來屋中坐坐,吃碗茶水。
瓊亦覺得,與這些村民相處,會比與營中的那些修士相處要輕鬆許多,因為村民們本就不知道自己原先是什麽樣子的人,沒有落差,就不會給她壓力。
村民是親眼見她從木訥不語的樣子一日日轉好,見她說話愈加利索,也是欣慰。大夥兒雖然不知道瓊亦是前線的什麽人物,有什麽功績,可她和和氣氣的,說話聲音好聽,明擺著就一清麗小姑娘,衝人露笑就足夠討人喜歡。
天色昏黃,暮空上的雲卷成嫣紅色,晚景怡人。
混了個半飽的瓊亦慢悠悠回到那間窄屋,坐在門口等盛玄怨,她還是很相信那個叫什麽羽的男子,覺得隻要他和盛玄怨說了,那盛玄怨肯定能在天黑前回來。
她在門口一直等,等到天際的一抹紅霞被烏紫吞沒,等到腿腳都麻得不能動彈,她還是沒有等到他。
瓊亦覺得盛玄怨或許是不喜歡自己了,才天黑都不回來的。
她扶著門框站起了身,腳底麻得像是有千萬蟻蟲在爬一樣,她不想等了,想進屋躺著,因為躺著比坐著舒服。
就在這時,屋瓦上傳來了“嗒嗒”的跺踏聲,聲響十分細微,瓊亦不知道怎地就察覺到了,幾分疑惑地抬頭,隻看見一個提著大刀的男子從空中躍下,那半人長的砍刀上寒光乍現,對準自己猛地劈了下來。
在那一瞬間,瓊亦覺得自己肯定要死在這了,還覺得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和盛玄怨見麵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自己既沒有尖叫,也沒有被砍中,而是輕盈地躲開了,就好像刻在了骨子裏。
“是她?”
“就是她,統帥留下氣息的指引,錯不了。”
“趁那邊營地無人發現,動手!”
身後傳來了陌生男人的話音,瓊亦回頭,隻見除了那個從天而降要砍死自己的人外,又竄出來了兩個黑衣人,都帶有武器,身材魁梧高大。
她心中有些慌亂,不解地問:“你們是誰?”
聽見瓊亦說話,麵前幾人瞳孔震縮:“她不是中了昀孤統帥的淨魂毒麽?怎麽可能還有意識,會說話?!”
“別管了,快殺她!否則我們辦不成事,隻能等死!”
三人提著刀向她砍來,瓊亦在刀鋒間閃躲:“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話?”
“失心瘋?”
瓊亦的目光沉了下去,他們說的那些話她聽不明白,可罵人的話還是能懂的,回道:“你才瘋。”
下一瞬,窄屋後方的樹叢沙沙直響,她才意識到來者遠遠不止三個,他們應該是來殺人的,可瓊亦此刻怕的居然不是自己被殺,而是他們萬一衝進村子裏殺人,她要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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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前三人的刀斬得極快,瓊亦閃躲得更快一些,她感到有個影子從頭頂上方飛了過去,下意識往村那頭看去,一柄長刀忽而從自己身後刺來,在“唰”的刺聲下,瓊亦身形一顫,被偷襲者從後一刀貫穿了身子。
他刺穿自己後,又踹了一腳,將她從刀上脫離了下來,“撲通”倒地,腹上多了個很疼很疼的窟窿,似乎有很多東西流了出來,溫熱的,腥甜的,粘稠的,連帶著腦中的意識,緩緩淌出。
瓊亦捂著血洞,身軀因失血而發涼,內腑被刺穿的疼痛固然難耐,可比那更疼的,是頭。
頭好疼,好疼,畫麵在腦海不斷閃回,像是被埋沒被撕碎之物,硬生生被挖掘出,拚湊完整。
在疼痛之外,她聽見了偷襲者們如在耳畔的話:
“這麽輕鬆就解決了?”
“真不知統帥在擔心些什麽,居然調派這麽多人手,特地來殺她一人……”
“許是上回強襲被她攪黃了,意識到此人留不得吧。”
“也是,畢竟涉及到大王的秘令,我們怎麽能揣度統帥的想法。”
“可我們三百將士來此隻殺她一人,當真得不償失!這村子裏似乎有不少人,抓幾個女人吃去,其餘的,全殺了吧。”
“先把這個玩了,長得還挺俏。”
“太多血了,沒興致。”
“也是,走。”
“……”
他們說的不是瓊亦熟悉的字音,可她卻能聽懂,完完全全能聽懂。
上一回倒在血泊裏,有很多慘叫聲,自己看見了什麽,又做了什麽……
好像,有一點想起來了……
“你會永遠……無知無覺地活著……”
男人從她的脖子上收手,將弦歌劍從身體裏拔出來,連帶著她一同摔在滿地人屍之上,而那句宛如詛咒的話,當真吞沒了自己的所有意識,她在昏厥間開始失去所有神智,世上的一切宛如浮沫,片片消失。
原來他…墨昀孤……是西戎的統帥……
他殺了我的同門,當著麵分食我師弟師妹的屍體,還要殺小思和陸漓……
我……
瓊亦扶住額頭,腦中刺痛到達頂峰,昔日血淋淋的畫麵與自己眼前的血泊重合,回憶銜接,想起了自己的賦技被他看破後,同門不斷的哀嚎聲,想起了小思為自己擋刀被釘死在屍山中,想起了自己拚盡全力也無法殺了他,更無法護下所有人……
“……咳!咳咳!”
真氣從丹田湧出,封住了腹部的出血點,瓊亦從血地裏遲緩地站起身子,踉蹌兩步,她想起了在墨昀孤在撤軍時,眼底深處的恐懼。
空白又如何,空洞又如何,她在援軍趕來之前就重傷了他,她沒有贏,可是他敗了。
敗得徹頭徹尾。
眼前燈火點點的村落,已經爆發出刺耳的呼救聲:“啊!救命啊!”
“救命!救我啊!!——”
瓊亦深吸一氣,單手一召,窄屋中靜置極久的弦歌劍破窗飛出,回到主人手裏,入手是久違了的沉甸淩冽的劍息,動身之間,染紅的青色身影已經從原地消失。
村落裏,戎人已殺人房屋之中,街上人群亂竄慌逃,瓊亦記得方才戎人似乎提了一嘴“三百將士”,不由村民們逃竄,抬手禦風將他們往屋側卷,喝道:“回屋!鎖門!外麵不安全!!!”
她衝入戎人所在的屋中之時,那畜生正壓趴在婦人身上,三四戎人分工有序,有人正看守,有人將砍刀抵在那撕心裂肺的丈夫身上,見瓊亦衝進來,戎人麵色大驚,提刀就砍向縮在角落裏的男人。
在刀刃將要落下的瞬間,有無形之物護住了村民,瓊亦移步而上,一劍對準趴在地上施暴的戎人,被其同伴擋下:“她怎麽沒死?!”
瓊亦振劍而入,氣流彈開了那施暴者,弦歌直直從他頭顱頂端刺入,削骨如泥,那人霎時斃命。風凝護住婦人,將她包裹著扶起,丈夫見妻子得救,不顧危險,連忙衝上去抱著她往屋後躲。戎人見勢不妙,衝出屋外要給埋伏的人手傳信號,瓊亦早知他會這樣,馭劍召著弦歌飛刺而去,在銀光刺穿他胸口的一瞬,尖戾的骨笛聲已經傳遠。
瓊亦眉頭一沉,屋中還剩的兩人,一個衝上來殺自己,另一個要去殺那兩村民,她禦風凝形堵住房門,用流利的西漠話問:“埋伏有多少人?”
“去死!”
如雪的劍光之下,屍首兩分,瓊亦禦風卷起餘下的一人,左手虛握著,再問:“埋伏有多少人?”
那人如何也掙脫不開,也拚死不回答。
瓊亦沒有耐心和他再問下去了,猝然攥緊了拳,那廝在極速流轉的風形壓迫下,瞬間肉體扭曲,活活被壓縮成了人形肉餅。她一腳將肉餅踢出門外,縱身而出,街上仍然有村民因過分恐懼在盲目逃竄,她聽見了不遠處樹林傳來的踏葉聲響,高聲叫道:“回屋去!在牆角櫃子裏躲好!都不許給我出來!!”
被她的怒聲震到,村民哭喊著跑回了屋中,框框地鎖死屋門,挪桌聲封窗聲此起彼伏。
街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密密麻麻的黑衣戎人衝殺而來,黑夜無月,屋中的燈火也都全數熄滅,可瓊亦站在街心,眼中之物愈發清晰。
腦中談不上清醒,與混濁交織,仿佛在某一個瞬間,她回到了身處禦了被強襲的那日,扶住自己的頭,瓊亦心底莫名酸澀:這是,再給我一次機會麽?
一次,將所有人全數救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