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相伴

紙窗間,陽光覆上一層金亮投了進來,盛玄怨將瓊亦抱下床,放在桌台邊梳理頭發。

她的卷發過腰,蓬鬆鬆的,手感很好,他替她慢慢梳順,然後半盤發髻半是編發,瓊亦靜靜地坐著,像隻由他擺弄的人偶。

往時,她自己編的辮子總是又鬆又散,而他替她結的發辮更細條,倒顯得利落。他說:“瓊亦,梳好了。”

“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吧,走慢一點就不會牽到傷口了。”盛玄怨牽起她的手,拉她起身:“來。”

瓊亦站起了身子,他拿起一件淺青的外衫給她穿上,然後拉開房門,帶她出去。

“吱呀——”聲後,木門開了,二人沐浴在了陽光裏。

今日的天很好。

瓊亦走得很緩,一步一步,都是由他引導的。

小屋外的傷營,有人見他們出來,紛紛投來了目光。這是重傷初愈的楊小思第一次在醒後見到五師姐,她聽說了瓊亦的症狀,當親眼看見時,仍舊不可置信般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怕再刺激到盛玄怨,可眼淚已經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師姐……”

陸漓扶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啜泣聲卻比楊小思還大。他終於明白,那墨昀孤所說的“再也醒不來”是指什麽了。

是比沉睡還要殘忍的“死亡”。

盛玄怨拉著瓊亦離開了養傷之地,往後方的村落走,他問她:“瓊亦,你餓了嗎?”

他繼而道:“嗯,我知道,你不喜歡辟穀,養傷有些忌口,但我們不會去吃清粥的,你不喜歡,我記得的。”

陽光灑在村間的小路上,灑在她亮青的裙擺上,有行人側目看他們,可盛玄怨的眼裏隻有瓊亦。

來到小攤邊,他要了兩碗米粥,一碗是甜的,還放了好多花生碎。他舀著甜粥,微微吹涼後,遞到她的嘴邊去,瓊亦並不張嘴,隻是呆滯地看著他,盛玄怨的手頓了好久才收回,又重新舀了一勺溫熱的喂去,她依舊沒有反應。

盛玄怨眉眼微垂,輕笑著將勺子放回了粥碗裏,掏出手帕給她擦嘴:“沒事,不喜歡就不吃,等會若碰上賣糖酥的,我給你買,你想吃什麽都行,隻要告訴我。”

“隻要告訴我……”

結完帳後,他又牽著她在村中慢慢地走。

戰亂多時,本應流寇四起,天下大亂,可五族死守前線,後方的村鎮居然過得還算安樂。村中稱不上車水馬龍,可行人並不少,有小攤和集市,盛玄怨路過攤店時,聽小販殷勤叫賣,說:“給您家小娘子買朵絹花吧。”

那絹花仿得精致,盛玄怨不知道瓊亦看中了哪一朵,她眼裏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他便問小販,“有石榴花嗎?”

小販撓頭:“沒有,您若想要石榴花,今夜我回去學做,明日您來,就有了。”

盛玄怨說行,隨手買下一朵玉蘭簪在她發辮裏,瓊亦目視前方,對他的所行視若不見,小販見她行為舉止異於常人,好心問:“呃,公子,您是村那頭養傷的護族中人嗎?這位小姐,她怎麽了?”

“她暫時睡著了,會醒的。”盛玄怨拉著她,繼而往前走。

“阿娘,這個姐姐戴的花,好漂亮。”有過路的女童指著瓊亦頭上的絹花,道。

婦人見瓊亦神色不對,抱著孩子退了兩步,質問盛玄怨:“你、你該不會是綁人的吧?這位姑娘被怎麽了?”

“不是。這是我……”盛玄怨忽而怔住,微抿唇角後,回答:“這位是我娘子,她病了,正在養傷。”

見小女孩直勾勾地盯著瓊亦發間的絹花,盛玄怨取下送到她手上,小女孩搖頭:“姐姐沒有了,會傷心的。”

盛玄怨看一眼瓊亦:“她若醒著,也會送你的。”

*

此後,隻要天氣晴朗,盛玄怨都會帶著瓊亦在村中走上一圈,指著天空給她看,給她喂水喂食,牽著她的手一遍遍撫摸弦歌劍,哪怕瓊亦從沒有給他一點回應。

養傷營地的修士們於心不忍,隻能暗下歎息:陸溪言被戎人毒毀了,盛玄怨也因她瘋了。

盛玄怨不認為瓊亦真的對外界一無所知,他又幾次拉著醫師來看她,說她一日日清亮的眼神,說她時而露出的表情。醫師們搖頭不敢言語,隻要不是瓊亦重新開口說話,找回意識,那她如何,都算作木僵。

楊小思和陸漓每來看瓊亦一次,便會哭腫眼一次,盛玄怨很厭煩有人圍著她哭哭啼啼的,會讓他們早點回去,傷好了就去前線,別在這擾人。

他最想瞞住的蘇燁和晏庭深,也終於見到了瓊亦的症狀。蘇燁拽著盛玄怨的衣領,將他按在牆上,可憤怒又能如何,總歸無能為力,他們怎麽呼喚她也喚不醒。慰問之人眾多,可留在瓊亦身邊的,隻有盛玄怨一個。

許是真的要一輩子這樣了。

盛玄怨閉緊雙眼,眼角通紅,扣住她指節的手不住地顫抖,瓊亦眨了眨眼,輕輕回握住他。

他陷在悲痛之中,沒有發覺。

*

每日的貼身相伴,漸漸的,瓊亦多了些動作。同床休息時,她會近乎本能地往盛玄怨身邊靠;而外出時,被他牽著的手也有了幾分回握感;當盛玄怨傷神時,她會用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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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動作很是細微,可他看在眼裏,心中總不至於絕望。

他還是每日會和她說很久的話,瓊亦的眼神還是很空,但逐漸有了他的影子。

她好像習慣了這個人清晨把自己搖醒,梳洗,換藥;習慣了他在自己手背和額頭落吻;習慣了他牽著自己喃喃自語;也習慣了被他摟著入眠。

他是她感知外界的一切。

在今日,盛玄怨給她傷口塗好藥後,瓊亦靜靜坐在**,似在等他牽自己出去看看天空。

盛玄怨背對著她,正在桌邊寫信。這些日來,江湖十派已有三派投誠,雖是末位流派,但總歸是有了新的助力,他在與蘇燁寫信議事,商討是否要繼續追擊西戎。

這些事情並不足以讓他操心,最要命的是,竺雲蘿不知從哪聽到的消息,知道瓊亦已成了無意識的木僵人,要死要活想來見她,被陸氏扣押了下來。

盛玄怨捏了捏眉心,萬分沉重,他回頭看了瓊亦一眼:竺雲蘿和她都是彼此在世上最要緊的人,若是讓竺姐姐知道瓊亦成了這樣,無知無覺,她會有多難受。

瓊亦對上盛玄怨的目光,偏了偏腦袋。

可盛玄怨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過來牽她的手,更沒有將她帶出去。

窗外的陽光很好,晴亮亮的,已是夏至過後,西疆山地的村落,氣溫並不炙熱,舒適地恰到好處。瓊亦盯著陽光中飛舞的細塵,像顆顆金礫,她喜歡出去,雖然不知道喜歡是什麽,可是在案邊寫字的那人,總是知道的。

太陽在屋外偏移,腳邊的影子慢慢變短,向右側移動,瓊亦還是看著窗戶發愣。

直到陽光的投影從屋子裏消失,她看不見了閃亮亮的顆粒,也看不見金燦耀眼的窗欞,悄悄垂下了頭。

難過和悲傷是什麽,她也不知道,默默走下了床,走到盛玄怨的旁邊,伸出手臂抱住了他,因為在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他會這樣對自己。

瓊亦不是沒有出現過亂跑的情況,盛玄怨隻是揉揉她的頭:“嗯?怎麽了?”

回應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盛玄怨把她摟進了懷裏,抱著她繼續寫,瓊亦不會說話,也不會打擾他的思路,他已經習慣了。

瓊亦捏著自己的辮子,見他落下信箋上的最後一個字,坐起了身。盛玄怨這才發覺,她今日的動作格外地多,探了探她腰上的傷口,痂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不想她身上留疤,還是需要塗瘡藥,輕吻她臉頰:“瓊亦,過來,我再給你上點藥。”

瓊亦看著他漆墨的眼瞳,抬頭伸長了脖子,吻在他的臉上。

盛玄怨微微笑了,眉頭卻是下撇:她狀態好的時候,會學著自己的動作,回饋給自己,舉手投足間倒像個孩子。

“瓊亦,你……”他啞了聲,從她眼裏讀不出任何的情緒,嗓中哽咽著又說不出:“你什麽時候…才能想起我啊……”

瓊亦隻是看著他。

“沒事。”盛玄怨草草抹一把眼角後,撫摸她長發:“沒事的……”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瓊亦被牽來櫃台邊,由他脫下短衫上藥,而後穿好衣裳。盛玄怨牽她坐回到**,要出門去給蘇燁送信。

瓊亦呆住了。

呆呆地看著他一個人走了出去,反鎖上了門,卻沒有帶上自己。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三兩步跑到門邊,可她並不會開門,加之門已經被鎖上,用指甲抓劃著,束手無策。又敲了幾下門,用力不大,已經走遠的盛玄怨沒有聽見,瓊亦很是焦急,咬了咬唇,張口發出了啞啞的“啊”音,她想喚他,可是張開口後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麽,也想不起來他叫什麽,他又是誰。

“嗚!”瓊亦趴在門上,用力地拍打著已經殘破不堪的木門,嗓中流出了低啞的哭聲,一點也不好聽,邊是拍打,邊哭喊著。

走出幾十米開外的盛玄怨聽到動響,身軀一怔,連忙回頭來給她開門,瓊亦在裏麵拚命地敲著,被向內開的木門推倒,“撲通”跌坐在地上,眼裏蓄滿了淚水,不再是空無一物,而是真真正正地倒映著自己。

盛玄怨的呼吸停住了,在他伸出手去的瞬間,瓊亦挪身迎了上來,投到他懷裏。

“嗚……”她肩膀**著,死死地拽著他,嘴裏的聲音很是混亂,似要一遍遍地喚他,問他,弄清他是誰,自己是誰,可是越想知道,心底的空洞就越大。

盛玄怨似乎明白了,扶住她肩膀:“我是盛暻,瓊亦,我是盛暻啊!……”

瓊亦張著嘴,試著喚他,字音模糊不清:“……暻……”

他聽她說清了字,心中激動,眼角發紅:“是‘盛暻’,瓊亦,是我……”

瓊亦望著他的雙眸:“……盛…暻……”

“對,是我……瓊亦,你終於記起我了……”盛玄怨喜極而泣,緊緊抱著她,聽她一次又一次喚道:“盛暻,盛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