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故鄉
晚間,大祭司有了空閑,多爾納才領著瓊亦去見她。
祭司深居在古馬岩腹地,瓊亦提著火把,跟隨多爾納往石城後走,步步都是下坡路,小半個時辰後,身旁的亂石變成了灌木叢,當他們來到坡底時,儼然身處一小片綠洲裏,環境溫和,如同春境。
綠洲中心有一處屋樓,多爾納道:“這兒正是大祭司的住所。”
瓊亦本以為煉製蠱丹的地方,多半是幽暗陰森的,不想此地的風景出人意料的秀麗。
在木屋前,多爾納半伸出手,跪地行了一禮,行禮的動作姿勢十分眼熟,與離開青楓鎮的前日,那個意欲將她綁走的戎人行的禮一模一樣,直到現在,瓊亦還是想不明白,又覺得處處矛盾:那劫匪究竟是何人所派,自己怎就被盯上了?他對自己行了禮,不代表著自己身份非同一般麽?自己不可能是素和氏的人,難道是昆翟當權的其他姓?
大祭司蒼老的聲音打斷了瓊亦的思緒:“進來吧。”
多爾納應聲,二人進入屋中。
大祭司坐在桌邊,手裏擺弄著奇怪的草藥,皺巴巴的臉上滿是褶子,層層堆疊在一起,一眼看去,像是個飽盡風霜的老人。瓊亦並不會覺得她隻是個普通老人,稍稍感知,就能發覺她的氣息濃厚,修為甚至要在自己之上。
祭司盯住瓊亦:“就是她?”
多爾納躬身:“嗯,是她。”
大祭司半轉身子,向瓊亦招了招手:“小姑娘,你過來。”
瓊亦走了過去,依她的示意在對桌的椅子上坐下,大祭司道:“伸出手來。”
瓊亦心中有戒備,還是依言將手遞了過去,老祭司按在她手上,力道極重,似要鎖住她經脈的那一瞬,瓊亦抬手凝風,隔在自己身前,霎時烈風陣陣,桌麵物品哐當作響,多爾納大驚失色,生怕她惹怒祭司,又怕祭司出手傷人:“陸!——”
老祭司臨亂不驚,隻道:“既然不相信老身,為何還要來此求見?”
瓊亦隻怕自己出了意外,無法全身而退回到中土,收手道:“煩請見諒。”
“既是求人辦事,自該知禮。”祭司冷哼一聲,取來了一盅一刀,放在桌麵:“放點血。”
瓊亦遲疑片刻,大祭司又道:“不必如此謹慎,刀上無毒。若你同為大漠的孩子,我是不會向你出手的。”
瓊亦把玩著尖刀,眉目噙笑:“若不是呢?”
“嗬嗬。”大祭司也笑了:“看在你昔日救了多爾納的份上,將你逐走罷了。”
瓊亦勾唇:“那便勞煩您了。”說罷,將手懸在在茶盅上,握緊了刀鋒,掌心的血汩汩流出,滴入盅內。
大祭司見血夠用,叫停了她,多爾納給她遞去白紗纏手。
祭司將盅端在身前,從灰色寬袖中取出一枝嫩綠色的新生樹椏,用末端沾血,點在羊皮紙上,似在書寫什麽符文。
瓊亦靜靜看著,皮紙上的血字在大祭司的咒語下,慢慢燃起了光亮,如亂竄的蚯蚓自行扭動,排列成了另類的紋路。祭司蒼老的手覆在紙麵上,闔上雙眼,似在解讀,不過三息,睜開眼道:“……喔,血脈雖不純正,卻是相連,是我們昆翟的孩子。”
瓊亦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變化,既不驚奇,也不欣喜,仿佛很早就知曉了答案。
果然啊……
大祭司並未停手,繼續用樹枝的另一端沾著血,向皮紙上揮灑,落在羊皮紙上的血色翻湧得極其厲害,出了祭司的意料,她白眉緊皺,露出了費解的神色,湊近去看那生成血紋,臉色微僵:“怪哉,你命數極短,命途卻長,這卜相,老身從未見過。”
瓊亦挑眉:“什麽意思?就是說我命短嗎?”
老祭司搖頭:“不,看這相,你會活得極久。”
那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我命裏有一劫數?
瓊亦覺得這祭司老人與江湖上算命的道士有得一拚,並不信她此話。又問:“既然您能算出我是昆翟人,能算到我阿爹阿娘是誰嗎?”
大祭司的臉上露出難色,又寫下一串密文,念誦著聽不懂的咒語。
她書寫了極久,久到要將盅碗內血用盡,才緩緩抬頭:“他們命脈已盡。死人,是占卜不到的。”
瓊亦僵住了,好久之後淡淡道:“這樣啊。”
老祭司又說了些什麽,可瓊亦的神情已經黯淡了下去,隻覺得戎話又繁又雜,聒噪刺耳,什麽也聽不懂了。多爾納帶她從祭司這裏離開時,她隻回頭,向老祭司低低說了聲謝謝。
“……那個,陸溪言,你還好嗎?”
離開綠洲腹地後,瓊亦一直都保持著沉默,多爾納見她不太對勁,關切問。
瓊亦抽了抽鼻子,頭垂得極低,肩膀聳動,風從身側的怪石中穿過,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泣聲,也像是咆嘯,她拿袖子捂住臉,低低道:“沒事。”
她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些什麽,明明將自己贍養到這麽大的,從來不是記憶中都不存在的爹娘;明明連他們的模樣都不知道,即使夢見了,也看不清臉;又明明是已經猜到的結果,可心上的痛楚那麽深,那麽烈,淚水毫不停歇地從目眶中滾下,她用袖子堵著,隻是堵不住,洇濕了好大一片袖口,恍恍惚惚間才意識到,此生,就連與父母相逢的最後希冀也沒有了,就連幻想著他們還在的最後一絲可能,也徹底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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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紮進肺裏,瓊亦開始劇烈地咳嗽,蹲在原地邊咳邊哭,知道自己是昆翟人了,又如何,她永遠不會屬於大漠的。
在這一霎,她好想家,想根本不存在的家,想阿蘿,想陳伯,想盛玄怨,她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她隻想回去。
多爾納站在風口上為她遮寒,拍著她的肩膀安撫:“陸溪言,別難過了,你的親緣雖已不在人世,但你的族人們還在啊,你就留在這兒吧,做我的親人,我會將你當妹妹對待的,我可以托人帶你去王城,尋生計……”
“不。”瓊亦抬起了頭,目眶泛紅,語氣堅定:“多爾納,謝謝你的好意,可我要回去的。”
“這裏……”瓊亦站起了身子,遙望璀璨的夜空,“這裏是他鄉,是遠疆,而那邊。”她眺望東際,啟明星正在閃爍:“……那邊才是我的故鄉。”
“我要回家去了,這番前來,麻煩你了,多爾納。”
多爾納怔怔地看著她,“可你今日剛來,不留一夜再走嗎?”
“不了。”瓊亦垂下眼睫,不願在他麵前揭露自己身為護族弟子的身份,多爾納如此信任她,連關於戎軍實力的蠱丹都毫無保留告訴了自己,隻能再次道謝:“謝謝你帶我麵見大祭司,解了我這麽多年的疑惑。”
她不知自己是否要毀了這個煉蠱的石城,又考慮到自己孤身一人,勢單力薄,若真動了手,不說定沒法活著離開,於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煩請你送我出城了。”
多爾納見她去意已決,不好挽留,隻能道:“好吧,你定要注意安全。”
趁著夜色,他將瓊亦送出了古馬岩,漆黑的荒漠中,瓊亦裹緊了厚披風,在他的目送下徑直行遠。
瓊亦撚了個暖訣,禦劍在戈壁上極速穿行,心道:算算時日,現今已過立冬了,回去的路我都還記得,差不多半月時日就能到廣陽,再裝作閉關出山的模樣,生辰前必須回到銀曳院裏,不然,萬一大師兄或師父來白石崖上找我,私逃一事敗露,可就白忙活了。
想到此處,她加快了速度,一心回行。
*
川澤。
盛玄怨已經記不清與麵前的自己廝殺了多久,二人一模一樣的招式,一模一樣的修為,纏鬥在一處,根本就分不出個高下。
最詭異的是,他與眼前的贗品,居然痛感相通。
在盛玄怨一劍刺中他右臂的時候,自己右邊的手臂居然也皮開肉綻,出現殷紅傷痕,仿佛在警示著,眼前這個家夥,真與自己本體同源。
不可能!
盛玄怨咬牙,不作止血,再次揮劍,而身前的自己也是吃了一驚,立即揮劍擋下。
“你還不明白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打下去,你我都會死在這裏的。”他用歸墨劍氣彈開一劍,踏步衝上。
盛玄怨隻道:“死在這裏的,隻會是你。”
“別不承認了……看看自己身上的傷,與我身上可有二致?”
盛玄怨一腳蹬在他胸口,自己也如同被踹了一腳般,倒飛而去。
“我說的那些,分明就是你的內心所想……”“盛玄怨”穩住身形,擦拭著嘴角鮮血,“不要再自我欺騙了……”
盛玄怨抓緊胸口衣襟,心神震**。
“答應二哥要成為他的,分明是你自己。”
“我隻是!——”盛玄怨持劍猛然跨出兩步,卻又生生遏停,是啊,話是兒時應下的,可那時什麽都不懂,要擔責,要苦修,要成為像二哥一樣沉穩的人,便一點點效仿他,活成了別人口中盛子靖的影子,行事說話,都與他幾乎無差。
可自己從不想成為影子,從不想做替代品。
盛玄怨再次提劍而上,比之前的殺心更濃,幾招之下,卻被眼前的贗品反殺,冷鋒刺進了自己的胸膛,而他的身上,也豁然出現了一個血洞,“竄”地飆出鮮血,染滿半身。見他要抽劍而出,盛玄怨立刻橫握承影,將劍刃對準他頸中刺去。
“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