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姊妹
在師弟師妹以及同窗好友的送別聲中,瓊亦坐上了回行的馬車,向窗外頻頻揮手。車夫拽著韁繩勒令行車,馬兒邁開步子,一點點駛遠,直到學府宅門不斷後退,變得模糊不清,她才肯放下車簾,就此,離開青楓鎮。
幾日後,陸氏一行人回到了廣陽氹央城。
銀曳苑。
回至族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到師父麵前請罪。
瓊亦跪在陸斌身前,道:“弟子擅自逃學,闖入江湖爭鬥,還請師父責罰。”說罷,雙手在額前交疊,叩首行拜。
陸斌不想她會如此老實,既然來都來了,不管教一番實屬不合適,於是一揮袖子,訓道:“若不是為師下令傳你回府,你可還知道回來?你一個,盛玄怨一個,還有蘇家的小子,和那個回回榜首的,倒真是好瀟灑!想走便走,可知在你們失蹤後,把學府裏的先生們急成什麽樣了?”
瓊亦默不敢言。
“在外闖**救了人,立了功,討不得什麽誇獎,隻算是不辜負你自己修了這麽多年的劍道!蒼昱問世本是他們江湖十派爭奪,五族留有後手,你們一個二個的,年輕氣盛,一腔熱血,在那之前就衝了上去!虧得是活著回來的,要是你死在奪劍戰中,死在那無垠之地,為師怕是連你的屍骨都收不回來!”
瓊亦隻能低低道:“師父,我錯了。”
陸斌背起雙手,肅道:“既然知道自己錯了,那你說說,該作何處置?”
聽師父是讓自己自罰,瓊亦沉默一陣,答:“弟子有錯,無權決斷,無論師父要如何罰我,我都認。”
“好。”陸斌坐回至主堂上,撇下輕飄飄的一句:“就先去後山禁閉三個月吧。這三月看你表現,若表現不佳,繼續封禁。”
瓊亦應聲:“弟子遵命,謝師父寬宥。”行完禮後,退出了正堂。
陸予皓在外等著她,問:“小五,你師父怎麽說?”
瓊亦心想:和預想中的一樣。回他:“大師兄,是關禁閉。”
陸予皓舒了一氣:“放寬心,禁閉雖然不好受,可比刑罰水牢要好很多了。”
瓊亦聳聳肩膀,帶了絲笑道:“師兄,後山偏僻,起居餐食,應當有人來送吧?”
陸予皓回憶起往日關封禁的弟子,向來被關在白崖山深處的孤院中,院外會設有法陣,一旦禁閉者擅自闖出,不僅會受法陣攻擊,還會有警報。下人每餐送來的吃食,也多為殘羹冷炙,難以下咽。隻能答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唔,可能不太好吃。”
“沒事,別讓我餓死在裏麵就行了。”瓊亦拍拍胸口,表現得十分樂觀,“師父說,禁閉從明日起始,我這就回房收拾衣裳。”
陸予皓看著瓊亦快步穿過庭院,在心間歎道:小五還是這麽有精神啊。
果真是禁閉。
瓊亦在房中獨自收撿,心道:這三個月裏,我必須安分一點,把罰好好受了,以免以後離苑還被師父惦記。她帶了涼席薄被,夏秋衣衫,又特意帶了不少驅蚊驅蟲的藥,將藏文副堂借來的兩卷書壓在包裹最中,暗想:能在這時候一人深居後山,當真求而不得。
那個突如其來,想將自己劫走的戎人的出現,於瓊亦而言,不僅不會讓她打消追查下去的念頭,反而會更想深究其中的緣由。
三個月的時日,精進修為,學西漠語,記背下西地地圖,應當來得及。
晚些時候,瓊亦去到苑外告知竺雲蘿自己將要閉關修行,還刻意瞞隱了她有關西戎的事。竺雲蘿收到了瓊亦送她的“失傳已久絕世美味菜譜秘方”,滿是笑意,對她選擇閉關表示理解,還說要好好修煉,不用擔心外界之事。
瓊亦知道,阿蘿是個愛操心的人。
她想:為了不讓阿蘿擔心我,這些,還是瞞住她比較好吧?
*
次日,在三師兄的帶領下,瓊亦走進了後山的孤院中。
院形方正,院牆不高,四麵設有禁令,在她踏進其中的那一霎,禁令生效,一道淡光屏障將外界相隔。憨厚敦實的三師兄望著素來活潑自在的師妹,要在這兒活活關三個月,滿是心疼:“溪言,每日膳食我會多加叮囑後廚,讓他們按時送來,少讓你吃涼食。”
瓊亦點頭衝他笑道:“好啊,多謝師兄。”隨即往屋中走。
圍院不大,練劍卻綽綽有餘,窗門不算破敗,隻是蛛網與灰塵密布。陸氏向來教導門下弟子從心自若,責罰通常為鞭棍之罰,或去雜務處領幾日苦工,極少以禁閉罰人,禁罰視為大罰,所以後山內的幾處孤院,都不常有人來。
因而時時有這裏鬧鬼的傳言。
青天白日,瓊亦自然是不怕的。她在院中掃視一圈,雜物間配備了掃帚和桶盆,院後還有口井,井水清澈,不僅有水吃,日常洗漱也沒有問題,於是她提起掃帚開始清揚塵,擦拭床桌,打點完一切後,瓊亦從懷中掏出了那枚玉鈴蘭,將它係掛在窗簷上,玉內的靈魄閃起了絲絲光亮,就像是盛玄怨陪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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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瓊亦再不害怕那些深山孤宅鬧鬼的傳言了,坐回到床榻上打坐修煉。
*
天還未亮,竺雲蘿一如往常般起床,草草梳妝,趕去做雜活。
清早時,先要打掃院子,她所負責的是陸家府外院的南角,石板路上的落葉,角落裏的積塵,都要處理得當。
近早膳時,需去廚院幫工,將早膳分裝碗中,端送去外門弟子府院,收撿完餐碟後,再送與下人婆子清洗,然後按列單出府備菜,挑選得當後,回府中找管事報賬,接著抽空吃一點早飯,然後繼續忙碌。
嚼著手中有些發冷的饅頭,竺雲蘿坐在廚院後短暫歇息,有人上前搭話:“雲蘿啊。”
竺雲蘿認得,這是廚院裏最閑散的一個婆子,遊手遊腳,話茬多,姓何名花,順口應道:“何婆婆。午膳的菜過會兒就有車馬運來,若不及,地窖裏還有,先用。”
何花不是來找她聊工事的,拉著嗓門說:“那菜早不新鮮了嘍!等新菜送來,再知會廚子起灶。”
竺雲蘿嗯了聲,繼續吃饅頭,何花接著道:“哎,你不是去接陸小五回來的嗎?她這轉頭就在苑裏待著了,也不見出來看看你呢!”
“瓊……溪言閉關去了,忙。”竺雲蘿輕笑回話:“她幾次來看我呢,還給我帶了禮物回來。”
“喲,閉關?她和你說是閉關啊?”何花搓了搓手,插著腰道:“嘖嘖,是我聽的不一樣囉?我聽人說,她是被關禁閉了,在後山那地兒,以前死過人的破地方,鬧鬼!可疹人了!這小丫頭最是報喜不報憂,什麽都瞞著你,依我看,她根本就不在乎你哩!”
竺雲蘿訕訕笑著:“婆,你可盡瞎說。感情這種東西最明顯了,有和沒有是能感受到的。”
“你呀!一顆心都往她身上放,陸小五已經是盛家的人了,世人皆知的事兒,風風光光!就算她沒落得這麽個好親事,也是陸老爺賜了名的姑娘、徒弟,算是他義女,以後的日子吃穿不愁,可你呢?傻阿蘿,你年紀也不小了,再在這雜院子裏糟蹋下去,往後哪有男人肯要你?”
竺雲蘿吃完了饅頭,回道:“那就自己活。”
“哎喲喲!”何花一拍手,兩腳一跺:“老陳死的時候,好多人家肯收你買你,當年那城北邊的餘家,不窮的,有錢,人也不醜,你偏不願去做童養媳,他們要收小五你還罵他們。唉,你說說你,長得過眼,條子正,人還勤快賢惠,哪兒都好,這些年有多少給你說媒的?那一個個年輕小夥子,踏實肯幹,你怎就不願意?老張家的哥兒,老李家的哥兒,你是一個也看不中啊?現今好了,小五娘攀上高枝成了鳳凰,還會管你這個窮酸姐姐嗎?”
她苦口婆心地說:“姑娘啊,聽人勸吃飽飯,早早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個大胖小子,安頓好自己,別在這兒幹一輩子活,困一輩子,可比什麽都重要。”
“對,您說得對。”竺雲蘿笑回:“不勞您操心。”丟下這一句後,兀自走開。
隻留下何花原地叫喚:“欸?雲蘿,你有沒有聽進去啊!”
*
我不可能做一輩子下人的。
做長工,還完債錢,我就會與瓊亦一起離開廣陽,安家落戶。
她願意和盛小公子一起走,我就自己活。
她是我唯一的家人,是我最親最好的妹妹,無論旁人怎麽說,我都會永遠護她愛她的。
竺雲蘿挽起袖子,從木盆中擰幹一塊毛巾,開始擦淨桌地房櫃。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時候。
幼時,雜務處的管事還是一個姓韓的男人,滿臉橫肉,他那兒子生得肥頭圓臉,和他一個相,得了個諢號,人人叫他小胖。
韓小胖最好借勢欺負人,每當陳巡外出操勞時,他總會帶著三兩個小弟堵在竺雲蘿和瓊亦的麵前,欺負她們,丟泥巴砸,還說些從大人那兒學來的下流的話來取笑她們。
竺雲蘿從不敢惹事,受了委屈也隻能哭,韓小胖就指著她們倆,一遍遍地罵道:“沒爹沒娘的兩個小野種!哈哈,醜丫頭,沒人要!”
瓊亦總是舉著拳頭站在她前邊,把他們打跑,然後跌跌撞撞跑回來安慰竺雲蘿:“阿蘿不哭,姐姐不哭!他們再敢來,我還是會把他們趕走的!”
竺雲蘿淚眼朦朧地看著她,明明自己是姐姐,明明妹妹那麽瘦小,卻總衝在自己前麵保護自己。
韓小胖次次打不過瓊亦,蓄意報複,那一回趁著大人不在,他把她們堵在了角落裏,讓兩個男孩按住了瓊亦,抓著竺雲蘿的頭發廝打,瓊亦掙脫不開,眼睜睜看著姐姐縮在角落裏麵哭。
韓小胖生的胖,力氣也大,一拳打掉了竺雲蘿將要更替的乳牙,她嚇得懵了,一動不動坐在地上,流了許多血,捂著嘴發顫。瓊亦第一次見到阿蘿受傷,瘋了般從地上爬了起來,搬起腳邊的石頭追著韓小胖打,直至打折了他一條胳膊。
此事鬧得很大,受傷的畢竟是管事的寶貝兒子,引得街坊鄰裏指指點點,為了賠罪,陳巡提著棍子,帶著瓊亦登門道歉,她卻死都不認,冷冷地盯著縮在韓管事身後的小胖子,狠道:再下一次,我會用石頭砸爛你的門牙!
韓小胖大驚失色,一溜煙跑回了屋裏,陳巡愕然,當場拿細木棍抽她腿,讓她跪下道歉,瓊亦咬著牙,不肯哭也不肯跪。後來,陳巡賠了韓管事很大一筆銀子,可在工事上仍不可避免被人處處穿小鞋。
回去後,陳巡紅著眼睛,給瓊亦竹竿般的細腿上一道道腫痕擦藥,抱著兩個孩子哽咽:“阿伯不是想要打你的,可有時候,人不能不低頭,忍一忍就過去了。”
縮在阿伯的懷裏,瓊亦終於哭了出來,竺雲蘿也哭了,祖孫三人抱在一處哭,瓊亦邊哭邊道:“是他們總欺負阿蘿和我的,我不低頭,我不低頭!低了頭他們就會永遠欺負我們!我要保護姐姐,阿伯,我會保護姐姐的……”
竺雲蘿抹著瓊亦的鼻涕淚水,自己臉上的,隻能任由它滾落下去。
許從那刻起,她就認定瓊亦是自己的親妹妹了,決意這一輩子,無論發生什麽,都要永遠護她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