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舊事
盛玄怨聽父親親口承認,他與蘇旻之間的恨意不是誤會,是確有其事,微微張開的唇閉得緊了,雙手成拳,心中仍舊不敢相信,父親會做出這種背叛摯友的卑劣行徑。
盛尚霈負手而立,仰望著靜軒閣上方的天空,晴雲遼闊,日光紮眼,深深呼出一息,話音淡漠:“小暻,你可記得,你兒時問過我,為何祖訓上寫著‘盛氏親代從不允許留獨子’,你卻沒有親叔伯。”
盛玄怨自然不記得自己小時候還問過父親這種話。
盛尚霈不帶一絲情緒地與他說起了往事。
少時,盛尚霈並非家中獨子,他曾有一位兄長,亦是盛玄怨從未謀麵的伯父。原本,現今的盛氏宗主一任是該交到兄長手上的,盛尚霈作為次子,理應座守白酆,鎮壓地、鬼雙煞,輔佐長兄。
可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卓毅不凡的長兄,僅僅是下山務事,就被江湖中人蓄意劫殺了,歹人趁機擾亂地煞封印,用逃逸出的地鬼修煉作惡。
盛尚霈為兄報仇,將作惡的門派之人全數誅殺,不想沒除幹淨,留了禍患,得了小人記恨,自此,那人開始了瘋子一般的複仇。
僥幸生還的那名惡人,身材佝僂瘦小,麵容醜陋,卻陰毒至極,盛尚霈收到過他不知用何種方式傳來的恐嚇信,血跡斑斑的人皮上刻著大字:“我隻是殺你長兄而已,你卻殺我妻兒!……”
“我要讓你痛不欲生,讓你的至親至愛都因你而亡,讓你永世活在恨意裏!……”
盛尚霈並非坐以待斃之人,他派人追殺此人,接下了逝去長兄的重擔,護好自己的妻兒和宗門,卻不曾想,這惡人所指的“至親至愛”並不單是他的家人與白酆弟子,幾次謀殺沈微和盛軒堯未果後,將手伸向了遠在宜川的蘇氏,一向寬厚以禮的蘇澤一脈。
那是盛尚霈最珍重的友人,是與此事全然無關的無辜之人。
說到此處時,盛尚霈嗓音沙啞,因心間憤怒,體內真氣不斷外溢,壓迫重重,盛玄怨的呼吸也不自知地沉重起來,隱約猜到了後麵會發生什麽。
“……那歹人,勾結餘黨,同時給蘇旻和穆嫻下了毒。”
那時,蘇旻在外理事,穆嫻產下蘇燁不久,在家中靜養,二人分隔兩地。
惡人計謀得逞,派人給盛尚霈傳話道,他手中隻有一瓶解藥,而蘇旻和穆嫻中下的烈毒,毒發時間僅僅三日,三日,若想救人,必須從洛爻趕去宜川,選一人救。
盛尚霈花費一日時間找到了解藥,禦劍帶著醫師趕往宜川,可任他如何下死令,醫師都無法破解那瓶解藥,更無法在短時間內配製出同樣的藥。
他帶藥趕到宜澤蘇家府時,蘇旻和穆嫻已近毒發,當家主人與主母瀕死,劇毒難解,府內亂糟糟的一團,全由旁支接手掌管。
望著二人烏紫的麵容,盛尚霈第一次知道何為無力,何為抉擇。
他跪倒在床前,硬是猶豫了兩個時辰,直到膝蓋變得僵硬,半身麻木不堪,才將解藥喂到了蘇旻嘴中。
那時,穆嫻其實是醒著的,她已麵無人色,眼見蘇旻服下了解藥,緩緩起身下床,與盛尚霈道:“阿霈…你做得對……”
盛尚霈攥緊了自己胸前衣襟,淚流滿麵,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性格剛烈如穆嫻,怎會甘願被毒痛折磨死?
她拔出了蘇旻的貼身佩劍,走到院落中,對天自刎。
盛尚霈沒有攔穆嫻,她生性驕傲,選擇了親手送自己離去,他更沒有資格去攔她。
依稀記得,那日的天也是晴的,自己守著穆嫻的屍體直到蘇旻毒褪醒來,被他廝打在地,抱著那具屍體不知哭喊了多久。
隻是穆嫻已經不會再醒了。
“我以為,我救下了蘇旻。”盛尚霈淡淡道:“可是我錯了。”
他找到的,喂給蘇旻的那瓶藥,並不是解藥,而是將烈毒化解成慢毒的奇藥,他們身中的那毒,世間無解。
蘇旻迄今為止仍被此毒折磨,身體羸弱,隻能靠長期喝藥維持命數。
“我不想讓他們其中的哪一人死去,可我不得不選。此事也終究是我引來的禍患。”盛尚霈望著兒子,道:“蘇旻相信了歹人說的話,加之阿嫻離世給他帶來的打擊,讓他堅信是我不去救她,是我害了她,是‘背叛’。”
“我無從辯解,隻得接受與蘇氏的決裂。自此與他,不相往來。”
盛玄怨看見了父親鬢間的白發,滿是滄桑,立在原地不知要說些什麽好。
並非舍一保一,而是死局。
若是自己,又該如何去選?
盛尚霈其實很清楚的知道,自己選擇救下蘇旻,會讓他恨自己一輩子,可他不得不選,不得不救。
那時,他跪在兩張床前,屋內人全被旁支傳了出去,無人與他商討後果,由他一人權衡。
兩個時辰中,他想過太多,若死的是穆嫻,他與蘇旻之間必會決裂,痛苦不堪,可蘇家仍舊是蘇旻的蘇家;若救回穆嫻,死的是蘇旻,蘇旻的子嗣蘇燁尚在繈褓之中,無法立權,宗主之位必會易手,穆嫻又不是攻於心計的人,怎能鬥得過旁支人心所向、權勢頗大的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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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蘇旻一死,蘇義繼任族位,近乎理所應當,水到渠成。
他不能把蘇旻的位置拱手讓人。
如此想來,蘇旻若要恨自己,便任他去恨吧。
做下決定後,盛尚霈對於他的憤恨,隻餘坦然。
他最終親手抓住了那惡人,將惡人連同餘黨一起挫骨揚灰後,更是將涉事者的九族全部誅殺之盡,永絕後患。
說完這些,盛尚霈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盛玄怨,而他方沉浸在父親的這些陳年舊事中,不忍後背發寒:父親一人背負著這些痛楚,眼睜睜看年少相識的友人自刎離世,默默承受著至交的恨。這些,他從未與外人說過。
蘇宗主說父親無情無義,可父親他分明如此重義,卻……
盛玄怨默默合上雙眸,深感世事多舛,盛尚霈的話在身側響起:“盛暻,你才年少,往後會經曆許多是非的。阿爹陪你的時間少,教會你的也少,今時因見到故人之子,有所傷懷,與你說到的這些,更想告訴你。此間,世事難兩全。”
“無人願意做出舍一保一的抉擇,可真當要做出選擇時,爹更願看到你在深思熟慮後,選應當去做的,而並非為情誼所牽絆。”
盛尚霈搖頭,“或許是因此,蘇旻他才恨我‘無情’吧。”
*
盛玄怨心思沉重地送父親一路走回鈺知齋,齋院門口的鬆柏相較往時,已經長得十分高大了。他瞥了一眼,隱隱記得,自己兒時與二哥經常站在這棵樹下,等父親忙完公務,去靜軒閣裏坐坐,陪他們多待一會。
“爹。”他在堂前止步,道:“您好好休息。”
盛尚霈衣袖晃動,擺手道:“你回去吧。”
“是。”盛玄怨頷首,當真不做一點停留地掉頭就走,盛尚霈歎了口氣,暗想:孩子大了,是不中留了。全然不知盛玄怨正滿心思慮著他那件舊事,想得出了神,走出齋院才後知後覺。
盛玄怨回到靜軒閣內找到瓊亦他們,將父親與蘇宗主因何決裂一事的來龍去脈,都與他們說了個清楚。
瓊亦與蘇燁聽得十分凝重,特別是蘇燁,終於知曉了被隱瞞多年的事實,知道了自己阿娘的真實死因,也知道了阿爹為何痛恨盛伯父,失聲道:“我爹他暗自痛苦這麽多年,操持家業,為什麽不把這些事告訴我?……”
他那一身重病,原來都是慢毒所致,蘇燁想到此處,忍不住話音間的怒氣,問:“是什麽人對我爹娘動的手?!”
“我父親未提那人姓名,隻知涉事的全家百餘口已被做淨,斷子絕孫,未留後患,不必你我出手。”
“我阿娘,阿娘她……”蘇燁單手撐在額頭上,怒目切齒地重敲石桌,桌麵“咚”聲作響,瓊亦半扶蘇燁手臂,除了沉默,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蘇燁,這事確是我們家愧對你們。我父親沒有機會,也沒有顏麵再與蘇叔父說一聲抱歉,便由我與你說。”盛玄怨向他道:“抱……”
“你說什麽!”蘇燁截斷他的話:“此事固然複雜,可是與你沒有半分幹係,發生時你還不知在哪兒呢,和我道什麽歉啊!況且,你更不欠蘇家什麽!”
說完此話,蘇燁良晌未言,好久才默然自語:“我若是阿爹,也無法釋懷。”
“原來我爹的那把佩劍,是阿娘她用來……”
“難怪過了這麽多年,他從不用那把劍,也不允許任何人碰……”蘇燁喃喃道:“他對阿娘的情意那麽深,這些事,我不能再向他提及的,他身子本就不好。”
掌心被指甲壓出幾道血印,蘇燁咽聲:“……我知道就好了。”
盛玄怨垂下眼眸,手掌拍在他肩頭:“嗯。”
念之深,恨之重,他們清楚,彼此的父輩二人間已成死局,仍誰也解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