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案中案(26)
“針對他個人舉辦的各種捐款捐錢的愛心活動就不說了,社會組織和民營企業也爭相邀請他去開講座、作演講、作匯報,變著法兒的給他發錢發獎金。”
文韜說得煞有其事,並且有些事小王和彭傑也切身經曆過,比如組織給“抗艾鬥士”捐款這事,他們二人當年所在的單位也幹過,並且還對科員級、科級、科級以上人員作出了三個不同的“建議”捐款金額標準,整個公安.係統當時還發起了向英雄人物看齊的學習活動。
因此,二人早已不知不覺重新落座。
王元鵝自殺案,小王和彭傑都略有耳聞,但也僅是把它當作一樁爆炸性新聞。
當時他們從警不久,還是新人,並未到刑警支隊工作,所以案件的辦理過程以及詳細案情他們並不清楚。
但王元鵝作為當時堰城的新聞人物,尤其是作為抗艾鬥士的標簽人物,代表著不屈不撓、生生不息的正能量和頑強堅強的正麵形象,最終卻以自殺收場,極具諷刺意味,算是打了全社會一記響亮的耳光。
因此,王元鵝的自殺在當時又引起不小的轟動,甚至引發全社會集體反思。
網友、社會各界,還有不少的心理學家跳出來說不應給平凡的人物冠以各色各樣的英雄稱號,強行讓他們承擔原本不該有的社會責任和壓力。
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隻有挺身而出的凡人。一個原本平凡的人,做了一件在自己看來力所能及的事,最終卻被全社會傾力關注,過度期待,注定會被夭折。
還有人認為堰城電視台是罪魁禍首,為了收視率,不惜吃人血饅頭,將王元鵝這一簡單人物吃幹抹淨,無限製包裝和吹捧,將平凡人物無限度英雄化,造成平民草根角色錯位,適應不過來,於是釀成了這一悲劇。
各種各樣的反思點評雖然五花八門,但話裏話外的意思無一不是在說王元鵝是因為承受不住社會的過多關注,從而自殺。他們似乎都認為,王元鵝不會因為不想活,或者因為病魔的折磨實在太過痛苦,所以選擇自殺。
王元鵝的隕落和他的鵲起一樣,都伴隨著鋪天蓋地的社會輿論。他就像是一顆靚麗奪目的流星,在堰城的夜空一閃而逝,又如曇花一現,璀璨短暫。
文韜現在說的,雖然和當初媒體的報道大相庭徑,但他口中的“王元鵝”聽起來要更真實、更接地氣。
“毫無意外,堰城最好的醫院和最頂尖的專家也紛紛表示,願意為王元鵝量身定做,提供最優質的醫療服務……”
說到這裏,文韜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遊移不定,突然閉嘴了。
“說話說一半,你不要這麽老套吧?”彭傑埋怨道。
“你們把攝像機和監控都關了,對我下麵所說的內容也不作筆錄,我就繼續往下說。”文韜微微仰著脖子,像是一隻驕傲的天鵝。
彭傑和小王對視一眼。從來隻有審訊方千方百計的關閉攝像頭,被審訊方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是首次,這也隻能說明文韜極有可能不想讓自己反饋的信息形成官方記錄。
彭傑看著文韜,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一輩子沒見過這種要求。”
文韜“哼”了一聲後,見小王將攝像頭關閉,收起筆錄本,牆頂角落監控探頭的小紅點也熄滅了,才繼續說道:“堰城的專家給王元鵝做了個全身體檢,才發現他很健康,甚至連正常人常見的一些亞健康的毛病都沒有,壓根兒就沒有感染艾滋病毒。”
“一番調查後,才發現王元鵝最初在醫院取驗血報告時,中途接了個電話,還沒等化驗報告出來就離開了自動取單機,排在他後麵的那人也在打電話,稀裏糊塗刷了身份證後,看也不看就將王元鵝的驗血報告取走了。”
“王元鵝回頭取了那人的驗血報告,也沒細看,就去找主治醫生。”
“當天的主治醫生家裏頭有事,趕著交班,來接班的醫生卻還堵在路上。主治醫生心煩意燥,也沒核對姓名,看了驗血報告才被嚇了一跳,一臉凝重,旁敲側擊地問了他許多關於性.生活方麵的問題。王元鵝一頭霧水,就要醫生直接說,不要拐彎抹角。”
“主治醫生就像看死人一樣看了他一眼,然後指著驗血報告單上的HIV陽性一欄,將報告單還給他,還說要他再去做個複查。”
“王元鵝當時人都傻了,也沒去看報告單上的姓名,問主治醫生血液檢測報告HIV呈假陽性的幾率有多大,醫生憋了半天,才回了一句至少他從來沒見過。”
主治醫生大約是想緩解一下王元鵝當時的情緒,之所以要他去做個複查,也是希望他能有個更長的心理準備期,誰知道會弄巧成拙。
“主治醫生都這樣說了,那還複查個屁。從醫院出來後,王元鵝就將報告單扔進了垃圾桶,雲裏霧裏的就去銀行取錢,之後發生的,就是我先前說的那些。”
文韜說的這些內幕,從未見諸於媒體報道。但他說得十分順暢,並且條理分明,邏輯清晰,不像是臨時瞎扯,應當就是王元鵝對他的傾訴。
如文韜所說屬實,這的確又是一樁爆炸性新聞。
王元鵝從出現到死亡,可謂賺足了社會大眾的目光。人們佩服他的勇氣,敬仰他的品性,欽佩他的頑強,同情他的命運,關心他的身體,因為他的死責罵過媒體,抱怨過輿論,也有過集體反思,卻從未有人質疑過他到底是不是艾滋病患者。
這個烏龍,真他娘的大。
看著小王和彭傑滿臉吃驚的樣子,文韜繼續說道:“堰城的專家發現王元鵝並未感染HIV病毒後,王元鵝本人很高興,對當初主治醫生因疏忽大意造成的誤診並不介意。”
“但電視台不高興了。他們在見義勇為不留身後名的基礎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精心打造的抗艾鬥士,到頭來卻是個誤診,這不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當時電視台已經和許多社會組織、民營企業達成了學習宣講‘鬥士精神’、‘向英雄看齊’、‘向鬥士學習’,這些亂七八糟的宣傳教育活動,要是突然撕毀合同,中斷合作,電視台的信譽、社會公信力和經濟利益都要遭受巨大損失。”
“王元鵝當時霸占了大半個社會輿論,還是主流官媒,擱今天來看,就相當於他一人就聚焦了過半的流量。隻要和他扯上關係,就能占據第二天的熱點熱搜。所以,民間組織和私營企業多如過江之鯽,都千方百計和他搭上關係,擱今天,這就叫蹭熱點。”
隻要蹭上王元鵝的熱點,不但能擴大企業組織的知名度,還能提升形象,代價卻小之又小,比起那些天價廣告費、宣傳費、公關費簡直就是九牛一毛。隻要不是豬腦子,所有的組織、企業應該都想這樣幹。
小王和彭傑暗暗想著。
“電視台居中聯絡,儼然成了王元鵝的經紀人,和各方溝通協調,商定各類活動方案。”
“所以,騎虎難下的電視台拒絕了王元鵝出院的要求。軟磨硬泡的要他再配合一下,隻需出席完已經定下來的活動,之後他想幹啥都行,但是不能向外透露他不是艾滋病患者的信息。”
“同時,電視台也告訴王元鵝,知道他身體狀況的隻有當初的主治醫生和幾個專家,以及電視台的幾位領導,主治醫師和專家由他們電視台負責溝通協調,他隻需要繼續扮好‘抗艾鬥士’這一角色就行。”
“王元鵝最初不同意,‘抗艾鬥士’這個角色就不是人幹的事。”
“電視台每天給王元鵝製定了詳細的出席各種會議、活動的行程安排,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睡覺,吃飯睡覺的時間是多久,都作了詳細安排。”
“還要求他每天背誦各種亂七八糟的演講稿,說會議活動上如果照著稿子念就太生硬,不接地氣,所以要求他脫稿演講。由於每次的活動都會有電視台全程報道,每篇演講稿的內容還不能重樣。所以,光是背演講稿就把王元鵝折騰得精疲力盡,苦不堪言。”
“他和我抱怨,說從小學到大學,背誦下來的所有東西,還沒有那段時間背下來的多,當年高考要是有那段時間的一半努力,早就上清華北大了。”
“王元鵝明明活蹦亂跳的可以上躥下跳,電視台卻要求他剃個光頭穿著病號服坐在輪椅上,出席各種活動時都由人抬著上下車。即便在病房,也不能隨意下床走動,因為隨時會有社會各界的愛心人士突然來訪。”
“這樣的‘抗艾鬥士’,換你們願意幹嗎?”
小王和彭傑不約而同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見他二人神情專注,文韜十分滿意,繼續說道:“但是,電視台卻再次向王元鵝拋出了一個令他無法拒絕的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