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勢已成
外頭的雨已經停的差不多了,屋簷上不時有水珠落在宮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集義殿中,氣氛顯得愈加的壓抑。
所有人都低著頭,一言不發,隻有金英幹巴巴的聲音不停地響起。
“宴後,賊擁皇上退至大同城外十五裏處。”
“黃昏,皇上再命袁彬入大同城內,取金銀財帛,再賞也先。”
“時守將郭登以財帛籌集需數個時辰,遣回袁彬,暗中使其傳話於皇上,欲於入夜之時,命兵士運送金銀入也先大營,借機遣精銳哨探五名,趁夜色伏於營中,待賊虜放鬆警戒之時,迎皇上出虜營,往石佛寺暫歇,郭登率精兵於石佛寺接應,其後迎皇上入大同城”
金英讀的毫無感情,但是底下的大臣聽到這裏,卻不由自主的抬起了頭。
原先有暗中罵郭登等守將沒骨氣的,也默默的收回了這些話。
大同乃是邊鎮重地,雖然廣寧伯劉安意外留在了大同駐守,但是實際上真正掌握兵權的,還是都督同知郭登。
郭登此人,乃是正統朝罕見的將才,出身將門世家,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孫,曾經參與征伐麓川之役,其後被調往邊境鎮守大同。
作為鎮守大同的守將,雖然郭登沒有楊洪的資曆深厚,但是也有臨機專斷之權。
他不可能對虜賊得寸進尺的本性不清楚。
想來,他之所以一再退讓,不斷滿足賊虜的要求,就是為了讓他們放鬆警惕,趁機救回天子。
坦誠的說,這個計劃是冒險的!
畢竟,哪怕賊虜的警惕再鬆懈,麵對大明天子,也必定是重重把守。
但是既然郭登敢提出這個計劃,想必是幾分把握的
聯想起郭登等一幹守將,白天特意置酒席招待看守天子的虜賊,大臣們心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大軍出征,嚴禁飲酒!
虜賊勞師遠征,又物資短缺,想必許久都不曾飲酒。
如今有了大明的招待,那還不是放開了喝?
就算是有上官節製,原本嚴密的防衛體係,也必然會出現漏洞。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營救天子的計劃,把握還是不小的。
於是罕見的,因為議事良久感到有些疲乏的老大人們,都繃緊了心弦,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死死地盯著金英手裏的軍報
“是夜,袁彬再入城取賞賚,並傳諭聖命曰:朕為天子,性命在天,如今陷於虜營,倘萬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也,爾等守將當以固守城池為要,若賊營來人有所通傳,必察誠偽,慎勿輕信。”
“臣劉安,郭登,方善,張通等同上稟。”
金英合上軍報,重新遞回朱祁鈺的手中,然後斂容退下。
群臣便知,軍報到此結束了
這場為了麻痹敵人,投入了數萬兩銀子,精心策劃的營救行動,就這麽被皇上一句話,給否決了。
在場眾臣麵麵相覷,一時之間,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大起大落來的太快,讓他們一時有些接受不能。
雖然皇上說得挺好,言語間有認錯的跡象,但是可惜的是,晚了些
若是前頭白天,剛和大同守將見麵的時候,皇上能這麽坦誠的話,朝臣們心中或許會對皇上的觀感好上一些。
畢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可如今,皇上的確是隱約認錯了,但是那不過是為了掩蓋他的怯懦。
歸根到底,他是怕營救行動失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而已。
這一點,在場的大臣心中跟明鏡一樣。
回想起出征之前,驕傲的不可一世,口口聲聲要重現父祖英姿的大明天子。
再看看如今,這個怯懦的不成樣子,為保性命不顧一切的皇上
朝臣們心中皆是複雜不已。
所幸後頭的兩句話,聽起來還算是靠譜,沒那麽讓人失望。
但是隱含的意思,無非也是安穩守將之心,讓他們不要再想七想八的,策劃什麽武裝營救。
這個時候,朱祁鈺開口了。
他先是掃視了大殿一周,才斟字酌句的出聲,似乎每一句話,都經過了一番仔細的思量。
“這封軍報,已可見皇兄之意。”
“此番大戰,上幹天咎,賊虜奸詐,皇兄一時不慎,已陷於賊營,所幸,皇兄深明大義,早察賊虜之心,為防賊子借機逞凶,挾天子而令我朝廷,願陷己身於危難,此誠君王死社稷之大義也。”
???
在場大臣一臉問號。
這話還能這麽說嗎?
很多人瞬間反應過來,郕王爺指的,正是軍報當中最後的幾句話。
倘萬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
若賊營來人有所通傳,必察誠偽,慎勿輕信
明明隻是皇上因為害怕,拒絕郭登來劫營的場麵話。
到了郕王爺這,就變成了。
願陷己身於危難
君王死社稷之大義
這真的是在說他們那位好大喜功,胡作非為,懦弱無能,為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此處表省略的皇帝陛下嗎?
高穀和陳循聽了之後,也是眼皮一跳,隱隱預感到了什麽。
朱祁鈺沒管他們,手持軍報,起身立於階上,肅然道。
“我等身為臣子,當上體天心,下順輿情,力拒賊虜無謂之索取,明令諸關隘守將,嚴守城門,自即日起,賊虜裹挾皇上所發之一切令諭,俱為亂命,守將可直接拒之,我朝廷上下,亦當嚴加守備,籌備使團,以上國之名,出使瓦剌,迎回天子!”
“諸位,以為如何?”
雖然問的是諸臣,但是朱祁鈺麵向的,卻是陳循和高穀。
不過他二人尚未開口,於謙便上前一步,叩首道。
“臣必效死,以報天恩。”
緊接著,大理寺卿俞士悅也站了出來,一同拜伏在地。
再接著,刑部侍郎江淵,戶部侍郎沈翼,六科給事中,一眾群臣紛紛下拜
直到左都禦史陳鎰起身,道。
“王爺之言,上體聖意,下順民情,乃謀國之策,臣定當遵行之。”
真正的大佬表態了,底下更是呼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緊隨其後,吏部尚書王直也在眾人的注視下起身,拱手道。
“皇上心係江山宗廟,吾等身為人臣,又豈敢妄置社稷於不顧?臣亦附議。”
高穀和陳循眼見著殿內一波波的大臣跪倒,直到見到王直也站了出來,便知道
真正的大勢,成了!
不管這是郕王在刻意曲解皇上的話,還是群臣已經對皇上的所作所為徹底失望。
總之,大勢已成,違者不智
心中默默的歎了口氣,他二人也出列,拜倒在地,道。
“遵王爺之命。”
朱祁鈺望著底下黑壓壓的一群人,心中終於鬆了口氣。
前世的時候,這份軍報並沒有引起什麽波瀾,甚至沒有在群臣當中傳開,隻在寥寥幾個朝廷重臣的手中傳閱過。
主要的原因,就是軍報的內容實在太過丟人!
也便是前頭朝臣們感到憤怒羞愧的原因,命守將開城,頻繁索要金銀,甚至不惜下令查抄功臣之家,慰勞賊軍。
件件樁樁,都丟人到朝廷的一幹大臣,都羞於將軍報公開。
再加上前世的這個時候,朱祁鈺還在慌亂之中,根本不曾有這場朝會,將眾臣擰成一股繩。
當時朝廷議論紛紛,主張要不停讓步以營救天子的聲音,遠比現在要強。
形勢未明之前,王直和胡濙等一幹大佬,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主張力戰的於謙和俞士悅兩個人獨臂難支,縱然有心拿這份軍報做章,也力有不逮。
所以最後,這封軍報隻是在上層流傳了一番,便被壓到了兵部的箱底。
不過今生,朱祁鈺預先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封軍報。
故而早就跟於謙說好,讓他下令給各個關隘守將,每日一報,若欲議事,直送宮中。
方才議事之時,他有苦心誘導,讓殿內群情洶湧,一片支持於謙之聲。
最終再加上這封軍報,才逼得王直不得不表態,進而形成了眼下真正的大勢
高穀和陳循在朝堂沉浮多年,不得不說,他們經驗豐富。
虛假的大勢和真正的大勢,天差地別。
但是他們卻忘了,虛假的大勢也是大勢,再虛假的大勢,隻要乘著東風,立刻便會由虛轉實,成為真正的大勢!
這封軍報,就是朱祁鈺等待的東風。
這封軍報的內容,一旦公開,天子的所作所為,必然會令群臣寒心。
賊虜的猖狂,亦會讓這些驕傲的大明武,感到受到了無比的侮辱。
再加上朱祁鈺巧妙的曲解了皇帝的話。
有天子之言,這麽個完美的幌子,就算是王直不站出來,今天也是大局已定。
畢竟,雖然大多數時候,那一小撮高層決定一切。
但是當所有的朝臣都想法一致的時候,別說是王直他們幾個,就算是天子,也要避其鋒芒!
望著眾臣紛紛走出了集義殿,朱祁鈺長長的舒了口氣。
他這一番布置,總算是沒有白費。
待今日議事的內容傳開,恐怕整個朝野上下,再也不會有主張退讓的聲音出現了吧
朱祁鈺收斂心思,將目光收回,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剛剛的時候,他遣散了群臣,但是唯獨留下了一個人。
於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