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往日不再(上)
“真帆姐姐”這稱呼說來話長。
眾所周知,詭言道化是一個性格惡劣的超能力者,他平日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挑撥他人的情緒並以此博取自己的關注。
此人的膽大包天在全市都出了名,他敢當著卡爾黛西亞的麵叫她獅子小姐,對著骸首說骷髏頭爛麵皮,奧魯斯被他稱作“搽脂抹粉的公子哥兒”,巴德曼則被戲稱為“群豬之首,萬愚之愚”。除了莫垣凱與遲子敬外,每個超能力者都曾被他氣到暴跳如雷,醫生也不例外。
醫生的真名叫赤口真帆,她十分討厭別人稱呼自己的名字。醫生比公孫策要年長三歲,兩人又自幼相識,“真帆姐姐”這個稱呼由此而生。公孫策每每出錢請醫生治療時都會這樣戲謔地叫她,以觀賞對方不滿的表現為樂,代價則是多付上一倍甚至幾倍的醫療費。(他不敢叫“赤口姐姐”,因為他有次這般捉弄後,醫生當真將他的皮扒了下來。)
簡而言之,用最簡單的話來說——
就是因為年輕犯下的錯。
……
“真的很抱歉!”公孫策雙手合十,慚愧地謝罪,“這般惹人生厭的調笑是卑劣的行為,我直到最近才意識到這一點。以前的我實在是太過頑劣了。我知道現在說這話沒有意義,但請相信我以後不會這樣做!”
醫生點點頭,模仿著某人從前的口氣說:“真帆姐姐求抱抱。”
灰發少年捂住耳朵:“求您饒命……”
藍發女子漠然注視著他,眼神像在看一坨垃圾。
“真帆姐姐,明明這麽不願意卻為了掙錢而為我治療的樣子真是可愛呢。”
公孫策一頭栽倒在地上,慘叫道:“不要再說了!你幹脆點一刀殺了我吧!!!”
醫生到椅子上坐下,隨意地翹起腿來,涼鞋懸在在地上打滾的公孫策頭頂。
“道化師也有了羞恥之心。我很驚訝,你還真有變化了。”
“……啊。”
公孫策停下動作,聲音低沉下來。
“去看了外麵的世界,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以及自己的可笑。”
公孫策的語氣讓她想起了七年前的飛空艇。
醫生放棄了繼續報複對方的念頭,說起了本次前來的正題。
“你的症狀是?”
公孫策從地上爬起,坐回到自己的沙發上。
“……幻覺。”他緊緊握著雙手,“你應該看了新聞了,我不久前就在王國。我回來之後時不時還覺得自己仍在那個地方……
你明白嗎?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我現在正經曆的一切都是死前的幻覺。隻要我給自己找點刺激,那幻覺就會消失……我就能回到真正的現實中……”
說出這些話語像是消耗了他很大的氣力,讓公孫策的額頭都冒出冷汗了。
“但我應該死在那裏。”他的雙手顫抖起來,越發厲害,聲音也隨之變得古怪。“我早就應該——”
噠。一根圓珠筆點在了公孫策的手背上,製止了他的異動。灰發少年喘著粗氣抬頭,看到了醫生沉靜的麵龐。
“……抱歉。”
“常見的PTSD,你需要服藥,但更重要的是心理治療。”醫生從醫療箱裏拿出一張表格,“先做一個心理評估。”
“別。”公孫策下意識拒絕,“你知道心理治療對我沒意義,我不說謊活不下去。”
醫生看了他一陣,收起了表格。
“那麽我隻能給你一些藥物。”
“謝了,我就需要這個。”
醫生拿出了幾個不同的藥瓶,一一吩咐著劑量。
“你記住了嗎?”
“當然。”公孫策重複道,“當然……你說什麽?”
醫生將藥瓶放到一旁,又拿出了一個全新的藥盒。這藥盒被劃分為一個個小方塊,兩排共計14格。
“藥物放在盒子裏,一天吃一格。”
“好,好。”
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醫生仔細擺放著藥物,公孫策兩眼無神地看著。
“……醫生?”
“怎麽了。”
“大哥他怎麽樣。”
醫生沒停下手下的動作。
“身體很健康,其他方麵都不正常。他的心髒仍在正常運作,但信息擾動呈現出極為異常的數據,超能力的釋放會給他帶來極大的負擔,這是我們從未遇到過的現象。”
“所以結論是?”
“莫垣凱基本無法戰鬥了。”醫生淡漠地說,“他現在不比一個普通人強大多少。”
公孫策垂下腦袋,想起昨天下午莫垣凱給他打電話,用平常的氣勢鼓勵他出去走走多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卻隻字未提自己的狀況有多糟。
“……我知道。”
醫生完全無視了他的反應,自顧自地說著。
“奧魯斯·奧提密斯最近很活躍。約翰·加西亞與巴德曼·艾維斯也有所謀劃。遲子敬像過去一樣沉寂。你們離開的這段時間還出現了很多小組織……所有人都有所打算。”
“……啊。”公孫策閉上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
醫生沒再說話,隻靜靜放著藥片。哢噠哢噠,藥盒開閉的聲音單調地響著。
“我不會再參與這些。他們想幹什麽都隨便吧。我不會把現在的大哥牽扯到危險中。官方的人在保護他,對嗎?”
“是的。”
“那很好。”
公孫策摘下眼鏡。
“英雄累了。他的小醜跟班也累了。”他輕聲說,“大家都從中二期畢業了,那英雄活動就該結束了。”
醫生放下最後的藥片,將藥盒推給少年,看著他的眼睛。
“你真的成長了。”
“隻是變得更加懦弱。”
“學會讓步也是一種成長。”醫生站起身來,拿起醫藥箱,“這次出診免費。如果你不想接受心理治療,就和那個新人多相處吧。”
“喂,我爛好人發作罷了。”
醫生回頭,看著他無自覺的麵龐。
你和那女孩在一起談笑時比獨自一人時要好很多。她是你生活中的一個全新的訪客,不會讓你想起過去的悲傷。
醫生沒把這話說出口,隻說道。
“既然成長了就不要再做跟班,去扮演一個好前輩吧。”
說完這話,她轉身離去。
……
離開公孫策的公寓後,醫生朝下一個目的地前進。她打量著街道上的行人,在其中注意到了幾個黑色的人影。
是死之翼。黑衣人們明目張膽地在棘刺區遊**,這不是件常見的事……這段時間,他們與互助會的關係很緊張,雙方發生了多起摩擦。這或許是又一起衝突的開始。
醫生調整著行動路線,遠遠地避開了混混們。但她沒想到,有個混混竟然還主動跑過來了。醫生對這人有印象,染黃毛用手槍,是骸首的老班底。
“醫生姐,不好意思打攪了!能耽誤您半分鍾功夫嗎?”
醫生站住,一言不發。
黃毛混混緊張地搓著手,問:“是這樣,咱們組織這幾天進了批新人……都沒太有眼力勁,容易惹是生非……想問問有沒有不長眼色的招惹您了。”
醫生搖頭,混混如臨大赦,鬆了口氣。
“多謝醫生姐!謝謝您啊,我接著找新人去了!”
黃毛混混走了,醫生琢磨著他的話。死之翼這回不像是來找麻煩的,像是在找人。他們的成員在棘刺區失蹤了?
在當前暗流湧動的大環境下,失蹤和死亡基本能劃等號。假如再仔細想想,她還能分析出更多的東西:比如他們懷疑的目標多半是位女性,比如他們對這新人的實力有一定的認可……但這些情報與她沒有關聯。
醫生可不打算蹚這趟渾水。
已經能看到“南風亭”的招牌了,她將此事拋在腦後,走進了家庭餐廳的大門。進門右手邊的第三個卡座上露出一頂熟悉的禮帽,座位上的金發女孩向她招手。
“學姐~~”
“嗯。”
和以往的每次見麵一樣,學妹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像隻溫順的大黃貓。醫生撓撓友人的下巴,在卡座另一頭坐下。
桌上擺著提前點好的甜品與飲料,卡爾黛西亞給自己要了一杯冰果汁,推給她一杯黑咖啡:“我們傻不拉幾的老朋友情況如何?”
醫生接過咖啡,看著黑色**中自己的倒影。
“你記得七年前嗎?”
“哦天啊,我記得。”卡爾黛西亞沒精打采地說,“他把整座船毀了,你把士兵們變得像怪物,血像番茄醬一樣到處都是……我差點暴走了,因為奧魯斯那大糞在狂笑,直到遲子敬一棍子砸在他臉上……你知道嗎學姐?如果我們的生活是一部b級電影連續劇,那一天在這係列裏保底也能在爛度上保五爭三了。”
“新鮮度10%?”醫生問。
“太保守了,5%吧。”卡爾黛西亞用叉子在蛋糕上戳出一個又一個難看的窟窿,“別告訴我他又要暴走了。”
醫生喝了口咖啡,腦中浮現出久遠的往事。銀白色的金屬牆、看不見門的房間、無處不在的監視……比在零島時更加安靜,卻帶著另一種不同的壓抑。
“在那一天之後我們調換了牢房,我和公孫策由於曾經暴走而被關在了特別的區域裏,隻有我們兩個無法出門……隻有我們兩個一直服用藥物。”
“我那時12歲,還無法掌控自己的情緒。我認為這一切都要怪他,是他莽撞的舉動讓我也遭受了連累,害得我也失去了控製。所以我竭盡所能地咒罵著他,用著零島的語言,因為我那時沒學過帝國語。我知道自己隻是在發泄怒氣,但我不在乎。”
“直到我看到了他的雙眼。我以為自己會看到悲傷、憤怒,或是其他。但我想錯了,他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空空****,渾濁的像一具屍體。”
——像那天的綾音一樣。
突如其來的聯想讓醫生想起了零島的森林,想起了屍骸、火焰與笑聲。她安靜了一陣,靜待心情平複才繼續開口。
“就算沒有表情,我們也能從眼中看到內心的活動。如果一個人的眼裏什麽都沒有了,他的心裏還剩下什麽呢?”醫生輕聲說,“我一下子怔住了,然後我聽見公孫策開口,很小聲,說對不起。”
“他就坐在我旁邊,垂著腦袋,像機械一樣一遍遍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那時我意識到他其實比我還小,那年我12歲他才9歲。我對著一個小孩子宣泄無緣由的怒氣,卻全然沒顧及他的感受。”
所以你之後才這麽縱容他那些惡劣的玩笑嗎?卡爾黛西亞差點想這般說話,但她注意到醫生的聲音不像平時那樣冷靜,而帶著些難過的情緒。
金發女孩坐到友人身旁,握住她的手。
“不是你的錯,學姐。那時我們都還是小孩子。”
“我們現在也依然是小孩子。”醫生側過頭去,看著窗外,“十幾分鍾前我在公孫策的家裏,看著現在的他。他有所變化了,頭發變成了灰色,穿著正常的衣服,學會了尊重他人,會用演技掩飾自己的情緒……可他內心深處還是一點沒變,他還是那個牢房裏的孩童,對著不知身在何方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抱歉。”
兩人之間出現了一陣苦悶的沉默。
過了一會,卡爾黛西亞憂愁地說:“我昨天去看了一趟莫垣凱,他是真的變了。他裝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但誰都能看出來他頹廢的要死……我從來沒想象過那個精神過頭的中二病能變成這樣,他們到底經曆了什麽啊?”
“不要問了。”醫生搖頭。
“唉!學姐,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呢?”
“我隻負責看病。”
醫生想了想,又說:“公孫策最近在帶新人,找個借口帶他們出去玩玩吧。”
“他自己都爛成那樣了還帶新人哦……”卡爾黛西亞深感無力,“好吧。我知道,我會當做什麽都不知道的……就當個沒心沒肺帶他們瘋玩的傻朋友吧。”
“你從來都不傻。”醫生說,“你是個溫柔的女孩。”
“我上周剛燒了一條街,因為有不長眼色的家夥惹我。”卡爾黛西亞沒精打采地說,“我可真是太溫柔了。”
“你最近還往家裏撿人嗎?”醫生換了個話題。
“最近不了。我覺得很無聊。他們的表現往往都一個樣,要麽是認出我來後嚇得尖叫,要麽是居心叵測地想跟我拉關係……”禮帽女孩歎氣道,“好吧我承認我不全然是出於善心,偶爾也會想能不能撿到從天而降的帥哥男朋友,但看來這世上真就沒有我的真命天子。”
醫生回憶了一番友人過去講述過的擇偶標準,體貼地安慰道。
“夢裏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