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月下
三年前,蒼穹之都。
拚盡了全身的力量,某人在土地中潛行。
將自己唯一引以為豪的超能力,用在逃跑這件可恥的事情上。
肝膽俱裂,魂飛魄散。身後追殺著的敵人,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太荒謬了。
無論怎樣都無法攻擊到它,無論怎樣都無法傷害到它,連強大的前輩們都一個接一個倒下了。在那副人類的表皮下隱藏著的,是真真正正的怪物。那無情戰鬥的身姿,簡直就如同神話中的惡鬼。
“呼……呼……哈啊!”
某人從土地中鑽出,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天空中的月亮被烏雲遮蔽,下午剛買的金屬耳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將他從驚懼中喚醒。逃走了嗎,應該逃離了吧。時間都這麽晚了,借助著夜色,也應該能脫身了。就算是怪物,也不該能追到這個地步……
他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雙眼。
瞳孔因過度緊張縮小如針,嗓子裏發出咯咯的聲音。因為眼前所見到的一切,因為背對著他的那個身影。
“怎麽會。”
虛弱,無力,不敢置信地發出聲音。
“為什麽——!”
那個人轉過身來。那毫無疑問是,他在不久前見到過的臉——
一瞬過後,世界天翻地覆。
視野中的一切,都被鮮紅占據。
……
難以忍受的高溫、令人窒息的沉悶,熱浪讓空氣都顯出異樣的扭曲。
窗外的知了有氣無力地叫著,在夏天的末尾宣泄著自己的精力,讓所剩無幾的生命化作烈日下的噪音。
房屋中的空調震了一下,發出不詳的聲響。標誌著運轉的綠燈熄滅,冷氣一點點淡了。不到五分鍾的功夫,室內再也感受不到一點清涼,悶熱得猶如烈日下的街道。
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映照在少年的臉上。
“……”
他沒有出聲,在炎熱的屋中躺著,任由汗水浸透衣衫,任由光芒灼燒著自己的視網膜。
僅僅是以空洞的雙眼注視著天花板,像具已經死去的屍體。
嗡,嗡。枕頭旁邊的手機震動起來。
公孫策一動不動。他依然躺在**。
嗡,嗡。未接通的聯絡還在繼續,震動不斷響起,就像那個人的性格一樣頑固。
公孫策倘若無覺。
終於,手機不再動了,聯絡人放棄了。
灰發的少年仍看著天花板,眼中沒有一點活物的神采。那雙眼睛注視著並不久遠的過去,看著遙遠之處已損毀的城市。
閉上眼睛,就會陷入夢境。夢到七座鍾樓與邪龍,斬斷一切的黑之劍。
睜開眼睛,就會陷入回憶。看到淹沒城市的結晶,悲傷而痛苦的人們。
並非是刻意忽略了他人的聯絡,他隻是沒有聽見聲音,無法認知到眼前的現實。
他在哪裏?在蒼穹之都嗎?還是說,仍然身處於蘇佩比亞的霧氣中,在那場災難裏……
對了,他應該還在蘇佩比亞。公孫策恍惚地想。
沒理由的。他不該回來。那樣多的人都死了而他還活著,這種事情沒理由發生。
他必然已經死去了。
眼下如夢般迷茫的狀況,是死前短暫又漫長的幻影……
“——阿策!”
熟悉的聲音在耳旁炸響,如同驚雷。公孫策的身體一抖,一下子,那夢鄉般的迷幻感散去了,某人的喝聲讓他的視線清晰起來,回到了現實之中。
“啊。”他口齒不清地說著,“我在。
他伸手摸索了半天,抓到了手機。大哥的臉出現在了畫麵裏。他那頭漂亮的頭發現在全變成黑色了,看上去很奇怪。
“怎麽了,大哥?”
“怎麽了?我打你這麽多通電話你不接,害得我沒辦法直接黑過來,你搞什麽啊?!”
打了電話?沒有聽到。
說起來,房間裏好熱。
“抱歉。我沒聽到。”
說話時的聲音分外嘶啞。喉嚨幹澀地像燒焦了。他好像很久沒開口了。上一次說話是什麽時候來著,記不清了。
“我很好啊。大哥你不用擔心。”
屏幕裏的長發青年,疲憊地歎著氣。
“阿策,回來都一個多星期了。”
“啊。”
“你一直都在家待著?”
“啊。”
無意識地應答著。應該是吧。好像,很久沒打開過房門了。
“你出門走走。”大哥嚴肅地說,“剪下頭發,吃個飯,幹什麽都行,打架都行,不要繼續在家待著,跟個死人一樣!”
“哦。”點頭。但是,沒有從**移動。
莫垣凱揉著額頭,像是想怒吼,但又收斂了聲音,僅僅是再一次歎息。
“拂曉騎士會想看到你這樣嗎?”
“……”
公孫策眨了眨眼睛,沉默下來。
就在莫垣凱準備再一次說話的時候,他聽到了聲音。
“艾蘭迪婭……會毫不留情地,用她慣用的那一套斥責我吧。”
——不敢直視眼前的生活,拒絕麵對身邊的困境,我們將這種情緒稱作懦弱。
耳旁響起了她的聲音。她以前說過這話嗎?似乎沒有,但模仿她的口氣很容易。那個人的思路總是很直白。稱讚善的,厭棄惡的;承認真的,拒絕假的。
“我會出門走走。”公孫策艱難地轉動著眼珠,打量著自己的房間,“房間好熱。我的空調壞了。我得想個辦法修修。”
“那現在你有事情做了。”莫垣凱笑了笑,“快去,完成你的主線任務,順便出門走走。”
“好啊,我去修空調。洗把臉就去。”
公孫策勉強笑了兩聲,關掉了視頻通話。他想要下床,一下沒站穩,下意識想要釋放力量。可是湧出的不是熟悉的念動力,而是陌生的白色物質。
“……啊。”
理所當然的,他失去了對這力量的操控。純白色的物質源源不斷地湧出,一瞬間就沾滿了整個臥室,將他的床都掀了起來。
咚得一聲悶響,他被巨量生成的物質撞到了牆壁上,活像個初次覺醒超能力的新人一樣狼狽。公孫策胡亂伸手拍打著,盡全力控製自己的新能力。
“消去。撤銷!回去!!收!!!”
不知是哪條指令起了效果,白質像出現時一樣突兀地消失了。公孫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床和桌子都在剛剛的**中毀了個亂七八糟,牆皮嘩啦啦往下掉,整個屋子像是有拆遷隊來過一樣。
“啊……”
他嚐試了幾次,勉強做出一條難看的拐棍,支撐著自己走向衛生間。他被鏡子裏的人嚇了一跳。
慘白色的皮膚、滿是血絲的雙眼、許久沒刮的胡渣子、還有那頭陌生的灰色頭發……
這個狼狽又邋遢的人是誰?是他嗎?是公孫策嗎?
他使勁揉著頭發,這才想起自己的發色變了。
“天啊。”
砰!手中的拐棍突然伸長,將他向後推了一個踉蹌。白色物質像承重柱一樣立在洗手間裏,擊碎了頂燈,玻璃碎片灑在少年的臉上。
“……天啊。”
公孫策有氣無力地重複道。
……
天氣太熱了,公孫策洗了個涼水澡。他匆匆刮了胡子,好讓自己看上去像樣點。
“衣服……”
公孫策生疏地用念動力打開衣櫃,下意識地拿出了自己慣穿的那套行頭。黑底金紋的勁裝和黑紅色的鬥篷。他用手把衣服丟進櫃子裏,自言自語道:“像個白癡一樣。”
他找了半天,總算翻出一套相對正常的服裝:深藍色的襯衣與灰色的長褲。公孫策意識到自己得去多買點衣服了,總不能還和以前一般打扮。
用念動力打掃衛生又花了些時間。當他打開房門的時候,天空已將要泛黑了。夕陽照耀在傍晚的城市,給樓房與樹木披上了一層橙紅的色澤。
公孫策呆呆地注視著前方。久違踏出房門的開闊感,讓他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僅是無言站在走廊裏。
“哎呦,你是……公孫策嗎?!怎麽成這模樣了?”
這個時候,略有些耳熟的招呼聲傳入耳中。公孫策移動著目光,看到了從樓梯口冒出來的花白色頭發。一位身材佝僂的老婦人拄著拐杖,噔噔往上爬著樓梯,健步如飛,很是狐疑地看著他。公孫策對她有印象,這是住隔壁樓的吳老太太,天天早上在樓下擺攤賣早點。
“總穿一套沒什麽意思,想換個形象。”公孫策尷尬地笑笑,“吳奶奶您不是住隔壁嗎?怎麽還爬樓梯?”
“嗨,今兒咱們這塊停電了,得修一晚上才好!肯定又有孩子打架了。”老太太氣得直搖頭。
公孫策一聽明白過來。整個街區都停電了,老太太儲存食材那冷藏庫也逃不了。她急匆匆跑這棟樓來,八成是找樓上小張幫忙——那孩子今年剛上初中,超能力是坐板凳上放冷氣。
公孫策點點頭:“我送您上去?”
“不用!這歲數樓梯還爬得動。”
和每個上了歲數的健談老年人一樣,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跟他聊了半天,從衣品發色說到學習,又說到假期,最後說到他隔壁的房間。
“之前住你隔壁那曹鴻搬家了你知道嗎?”
“我還沒注意。”
“就前兩天,大包小包東西拉著走了,連沙發都沒留下。”老太太皺著眉頭,“那臭小子天天不幹正事,指不定又拿這空屋子坑人呢。”
“您說得有道理。”公孫策委婉地提醒道,“對了,您來我這棟是……”
“哎!我那冰櫃!不說了不說了!”
老太太急匆匆上樓去了,不久後就聽見了她和樓上年輕人的談話聲。公孫策把門一鎖,幹脆地躍出走廊,緩緩飄到地上。
念動力也就在這時比較方便了。
鬧了半天空調沒壞,是停電了。他隨便挑了個方向,像完成任務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
反正,也沒有什麽事情要做。
沒有任務。沒有同伴。沒有必須要完成的事情。沒有一定要實現的夢想。
健全的肉體裏寄存著虛無的靈魂,這樣的人又與行屍走肉有何區別。艾蘭迪婭不會想看到這樣的他。可是那又如何?反正人是為自己而活的。
他開始懷疑自己此行的意義了。大哥叫他出來走走是為了讓他別再消沉下去……可就算他振奮起來,又能怎樣?
那熟悉的空虛感又來了,在心中不斷升騰。歸根到底,他的人生就和他的能力一樣。
毫無意義。
……
走得疲勞了,隨便找了家陌生的店吃飯。
去便利店裏買了點冷飲,喝了兩瓶,隨手將瓶子用念動力壓癟,丟掉。
拖著疲憊的身體,在路燈的光芒下行走。
他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已經離開了棘刺區?分不清楚……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看不見燈光了。街上也看不到自己之外的行人。他是否又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了幻覺?
隱隱約約的,鼻端嗅到了異常的味道。與祥和的街道格格不入,不應出現在背景之中。
是了,公孫策恍惚地想,他一定是又一次看到了過去。
但這樣就好,隨著幻覺繼續前行吧,說不定能看到更多的情景。會能夠看到幻覺後的真實,看到自己的死亡。
公孫策加快了腳步,跟隨著那氣味的來源。烏雲遮蔽了月光,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晰。於是他用無形的力量充當觸角,感知著黑暗中的道路。
“呼……”
快步行走著,不知不覺偏離了正路,來到了小巷裏。異樣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了,如鐵鏽般的氣味,就在狹窄巷道的盡頭——
這個時候,公孫策踩到了空處。
不,那是錯覺。足部仍然踏著什麽,隻是那不是地麵,而是如空氣般稀薄,像淤泥般粘稠的事物。右足深深陷入了地表之下,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般。
“啊……”
依靠勉強適應了黑暗的雙眼,公孫策觀察起自己的腳下。感知沒有出錯。地麵變成了汙泥般怪異的模樣。不光是地麵,牆壁也是,顯現出猶如橡皮泥般的扭曲,空氣在字麵意義上變成了**,呼吸時像是在水中。某種濕潤的**滲入了扭曲的地麵,散發出強烈的存在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異常的氣味。帶著鐵鏽般的腥氣。
不詳的,血的味道。
他緩緩抬頭,追隨著血液流淌的源頭。烏雲正在飄動,月亮逐漸露出。隨著潔白的光芒灑下,他逐漸窺見全貌。
毛發。指甲。斷裂的手臂。被撕碎的肉片。被折斷的骨頭。灑落在血中的內髒。
曾是人類的生命,在死後被惡劣地堆疊在一起,成為了不分彼此的肉塊。
如同被大型凶獸襲擊一般的,慘不忍睹的屍體。
在那片暗紅色的最前端。
她靜靜佇立著。
“……”
那是,如黑夜一般的少女。
女學生般尋常的短袖短裙,瀑布般的黑發披散在腦後,看不出多麽強壯的右手上,握著與身形不符的長柄黑刀。
她站在無數屍體之前,血泊之中,像是毫無察覺一般,背對著無意間闖入的青年。明明是位纖弱的少女,卻沒有任何違和感地融入了這片血腥的夜景……
仿佛人形的鬼物,獨立於地獄之中。
“你——”
下意識的,公孫策發出聲響。
烏雲完全散了,她於明亮的圓月下回首,在屍體與血泊中轉身。人偶般精致的麵孔上看不到一絲屬於活人的生氣,散發著人造物一樣的異樣氣質。
感知不到情緒,看不到表情,隻有刹那間的絕美與月光一同刻進了青年的腦中,讓他忘記了呼吸。
少女無言抬起左臂。
而後,黑色的閃電占據了視野。
脖頸側方出現了尖銳的刺痛感,像是被劇毒的蛇類撕咬了一般。
公孫策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