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命運
公孫策無法理解這少年的話語,他下意識反駁道:“那麽多的痛苦……!”
命運王的語氣如鋼般冷厲:“隻因痛苦與悲傷?”
命運王輕輕彈指,又有數根卷軸從書架上飛出,在兩人麵前展開。
公孫策看到天生醜陋的孩童在孤兒院內痛苦萬分地長大,在葦原城的貧民區摸爬滾打,帶著孩子們求生,在誤入歧途前遇到了忍者,最終成為忍軍首領;看到家境貧寒的青年幼時備受嘲笑,在學校中被孩童欺淩,因而養成內向的性格,他在拚命學習的間隙看著小電視上的動畫暢想,讀高中時打零工為家中補貼,途中接觸了忍軍,成為了一名平平無奇的忍者。
他還看到了更多,更多,他看到了老巫女緋衣的過去,醉眼的過去、理奈的過去、時雨零的過去……那樣多令人難受的畫麵在他眼前一幕幕閃過,最後定格在了黑暗的囚牢中。一個遍體鱗傷的孩子在牢中默默坐著,如心死般麻木。
公孫策一時說不出話來。
時雨憐一注視著那些畫麵。他很有些悲傷,卻也釋然地說道。
“活著,本來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命運王的眼神依舊淡漠。
“歡愉與快樂是一時的,痛苦與悲傷才是注定的。對於短壽的你們而言,人生更是殘酷無情。你們脆弱的身體會生病,會老化,哪怕僅僅是一場意外都會奪取你們的性命,就算一生幸運,也最多度過區區百多年光陰。”
“相遇意味著別離,出生意味著死去。正如時雨憐一所說,生存本就痛苦!”他看向公孫策,“即使在零島之外也一樣如此。你能說自己幼小時幸福嗎?”
公孫策想起了陰雨中的小巷,想起了童年時的自己。他揉著頭發,低聲說道:“我……但總有人比他們要幸福。”
“那又如何?命運本就不公!”
金冠灰服的少年麵色肅穆,猶如神明講述著世間的恒理。
“人自出生起就站在了這不公平的起跑線上,有太多太多的人比你們更加幸福!我的世界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如果想要無償的幫助,就去空華界吧。去祈求無限寬仁的王者,求許願機為你們施舍願望!但這裏,是我的世界……”
“生存痛苦,命運不公!”
命運王的聲調略微升高,神社內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令他們渾身僵硬!無形的重壓隨他的話語而顯露,簡直像是有千萬座大山壓在頭頂,使得呼吸都成了奢望。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了無數細小的黑線,仿佛這個空間都因此而破碎。
說不出話來,腦內生不出想法,哪怕是在近距離下麵對全盛的虛光之龍,公孫策也絕沒有感受到如此刻這般的壓力。他們無聲地聆聽命運王的話語,如同凡人服從神的律令!
“從來都沒有天降的好運,想要命運的饋贈,就抓住眼前的機會,用自己積累的善果去做命運的交易!”
伊豆能賣輕輕按壓著少年的肩膀。命運王這才將那無意間透露出的威嚴收起,兩人總算有了呼吸的餘力。他們的衣衫濕透了,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雙手死死撐在地板上,不這樣做的話,就會因脫力而當場倒下。
“您嚇到他們了,禍津神大人。”伊豆能賣道歉般向兩人笑著。
“……嗯。”少年閉目,“我脾性一向不好。”
“巧了,我脾氣也不怎麽樣!”公孫策冷笑著爬起,“你這自以為是的家夥!用自己的偏執道理去要求所有的人,活該時雨亙彌找你複仇!”
命運王饒有興致地瞧著他。
“你認為命運虧欠於他?”
“那人渣的確十惡不赦。但得不到幫助的他,也沒什麽選擇的餘地吧!哪怕你的命運幫他一把,他也不會走上今天這條路!”
少年將手指勾起,時雨亙彌的卷軸再次展開,向他們展示著這男人一生中的關鍵節點。他們最先看到的是亙彌與黑醫三村的交談。
——“世間科學的發展日新月異,數十年前的絕症在今日已有了治療的特效藥,你的病在即將到來的下個世紀也極可能會看到治愈的曙光……”
畫麵在這句話說完後停滯,時雨亙彌少年時的麵龐變得灰白。
“假如時雨亙彌將這話聽了進去,全神貫注投入醫學的研究,他就可以在40歲之前研究出治病的辦法。”命運王說話時毫無感情,像是念誦著寫好了的劇本,“你們了解他的才能,哪怕不借助蒼穹之都的技術,他也能靠自己做到。”
“這……”公孫策一時無言。
時雨憐一苦笑:“但他選了無常法……這樣啊,他沒有無常法的天賦。”
因為時雨亙彌缺少無常法的天賦,所以命運並未將無常法當做“機會”送到他的眼前。
卷軸中跳躍至下一個畫麵,時雨亙彌去帝國留學,拒絕了周邊人向他表露的善意,靠自己的力量尋找著無常法的救贖。
“永光帝國人才濟濟,有實力的禍相法使不在少數。他接觸不到真正的學府,然而他所在的院校也不乏有背景的家族子弟。他有能力,有才華,隻要腳踏實地,心懷善意,不那樣急功近利,就必然能有屬於他自己的發展和機遇。”
命運王搖頭:“可時雨亙彌卻與惡徒狼狽為奸!”
卷軸畫麵再變,跳躍至亙彌複仇結束。
“他報複了令他痛苦的家人,這是時雨家族應得的報應,但之後呢?”命運王撐起臉頰,“他去做了時雨計劃!”
下一個畫麵是時雨亙彌在研究所裏做實驗的準備,他手中捏著的紙張紙正是時雨憐一的材料。
“他已徹底走上邪路,但命運依然給了他機會。哪怕心中還有一點良知,在看到自己的親生子嗣被選為實驗體時,他也該幡然醒悟。”命運王一下下敲著桌子,“而時雨亙彌最後如何選擇,你們一清二楚。”
公孫策與時雨憐一無言地看到畫麵翻過,又到了時雨亙彌因詛咒而哭嚎的那一夜。
“為什麽?!在我痛苦萬分的時候,從來都沒有神明來救我,事到如今,卻要對我說什麽因果報應嗎?!”
這話在起初聽起來是那樣令人共情。
可如今,他們怎樣也生不起一絲同情之意。
命運王揮筆,將這畫麵抹去。他從桌前站起,將毛筆一摔。
“我最厭惡的就是時雨亙彌這般混賬的東西!他們作惡多端,咎由自取,死到臨頭將一切怪罪在命運的頭上,卻絲毫沒有想過,命運曾給過他們多少次機會!”
他轉頭看向兩人,眼瞳之中有金與灰的流光閃爍。
“現在,你們怎麽看?”
公孫策靜靜思考了一陣。他逐漸理解了命運王的想法。
命運不是寫好的劇本,而是充滿了變數的未知。他的世界會給所有人機會,但這機會必須要有堅定的意誌亦或良善之心才能把控,否則就容易墜入深淵。可是,在痛苦中成長的人很難擁有健全的心靈。如果要以一般性的標準要求所有的人,那也是件不合理的事情……這也是他所說的,命運不公的一麵吧。
公孫策發覺自己很難對這個宏大的機製做出確切的評價,因為個人對世界的看法總會是片麵的。能讓他在心中下定論的,僅是自己曾經打倒的敵人。
說到底,人也僅能評價人罷了。
“時雨亙彌罪有應得。”超能力者坦誠地說,“但你的命運也不夠合理,按這標準零島的其他高層也都該要受詛咒,零島這個糟糕透頂的環境更是最需要改變的。”
“你以為赤法師是為什麽出現的?”命運王冷冷地說。
時雨憐一意識到了什麽:“赤法師就是……這個國家的報應?”
“是零島惡意的旋渦引發了赤法師的誕生。零島的罪孽已經積累的夠多,這個國家早該滅絕了。由零島而生的怪物毀滅零島,正合一場因果報應!”
公孫策簡直無法相信他的話語。
“那麽多平民怎麽辦?!就算那些高層被赤法師吞噬是活該,那被墮落天吞噬的一般人呢?!”
“墮落天中的永久快樂,與在這罪惡國度中的無限煎熬相比,又是哪個更為幸福?”命運王反問道。
少年的話語中沒有一絲虛假,他是真認為被墮落天吞噬,在那血海中渾渾噩噩地活著是更好的選擇。
公孫策在這時終於認識到了,眼前的王者根本就沒有常人的善惡觀念。他所認為的好對一般人來說可能相當於災難,隻有他所認為的壞才是人人平等的完蛋。
超能力者連連擺手:“你這是人人有惡報。”
“你不喜歡我的禍津界,正如我不喜歡你鑽空子的做派。”命運王與他針鋒相對,“拿好你的報酬,你可以走了。”
金發灰衣的少年丟給他一個骰子與一張白紙,公孫策不由自主地向門外飄去。他死死抓住門檻,堅強不屈地喊道:“您稍等我還有問題,我想知道時雨亙彌的合作者是誰!”
“你的問題用完了。”
“就這一個!”
“我不會回答。”
公孫策認為這命運王是真看他不順眼,因此他決定跟對方開個小玩笑。
“那就換一個無關緊要的。”公孫策擠眉弄眼,“伊豆能賣大人真和您結婚了?”
伊豆能賣笑出了聲,命運王看他的眼神更加不善了,那眼神讓超能力者倍感神清氣爽。王者將手一揮,超能力者無奈退去,回到了現實中的世界。
“……”
時雨憐一麵色尷尬地坐在木桌前,捧著茶杯。他為友人辯解道:“請您不要怪罪。公孫他人不壞,他就是有些……不著調。”
“我不喜歡你這個朋友,他每每都要鑽命運的空子。集願祭上如此,方才的戰鬥中也是一樣。”命運王麵色不善,“你的問題也用完了,我不會再說出對你有實質幫助的信息。”
時雨憐一若有所思。按照命運王的意思,時雨亙彌的那段過往中也蘊含著對他們有助力的情報……
他決定聽從神明大人的話語,旁側敲擊地問些相對不那樣關鍵的信息。
“您沒有受傷嗎?”時雨憐一問,“時雨亙彌自稱去除了您的殘念。”
伊豆能賣梳理著命運王的長發,輕柔地以素手從中挑出略短的一根。
“你認為什麽是殘念,孩子?”巫女問。
時雨憐一揣摩著她的用意。
“對於禍津神大人而言,就像是一根發絲般微不足道?”
伊豆能賣放開命運王的發絲。
“在回答我的問題時,你開始思考,你得到了結論,你的心中產生了一個念頭。”她悄聲說,語氣放得像在入睡的孩童床前說話那樣輕,“這個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僅持續了一瞬間就結束了,隻來得及留下一點點痕跡……這就是一個殘念。”
時雨憐一啞口無言。他沉默了很久,期間伊豆能賣用木梳子為命運王打理著頭發。
“我明白了。”西服青年說道,“另外就是,零姐姐她的突破……”
這回命運王自己開口了。
“那豆子本是期望讓你們用於絕地反擊,或是作為他的獎勵。”命運王皺起眉頭,“你們時雨總會采取我預料之外的做法,你的父親與姐姐如此,你也一樣。”
時雨憐一驚訝地說:“我也?”
命運王拉來時雨憐一的卷軸,畫麵跳躍至他從研究所中被救出的時候,理奈正好奇地與他交流。
“我給了你心心相連的力量,讓你遇到了一個善良的女孩。她能帶你走出黑暗,你卻硬是將絲線扭斷,就這麽去了蒼穹之都。”命運王看他的眼神活像個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你也一樣不喜歡命運的安排。”
時雨憐一瞠目結舌,他實在沒想到這位大人物這樣為他操心。青年隻得尷尬地說:“我以為我的超能力是……”
“心靈相連當然是我的力量,因為人與人之間永遠無法相互理解,心靈的交流是不應發生的奇跡。”命運王歎氣,“唉……但你在零島之外也做得很好。你沒有對約翰下殺手,我很高興。”
約翰?時雨憐一一時沒想起命運王說的是誰。他回憶了片刻才想起這個名字。約翰·加西亞。
“您是說骸首?”
“他是我的種子。”
命運王移開目光,他的視線像是刺穿了神社的牆壁,而看向了遠方。
“我給了他極難運用的力量,這力量強大,卻難以令他顯著地脫離痛苦。”命運王說,“他必然是很怪罪我的,但這就是命運……要克服重重險阻,才有微不足道的回報。”
時雨憐一想起了那個毀了容的超能力者。骸首也同樣飽受煎熬,受著命運的折磨,猶如零島的眾生一樣。
“禍津神大人。”時雨憐一輕聲說,“在我踏入禍相道路的時候……”
他曾經不做防備地踏入道路,企圖以惡性化得到力量,可禍相路中什麽都沒有發生,僅讓他做了一場美夢。
“你有力量,但不成熟,你的心靈還太脆弱。那時的你會被我輕易同化,成為被片麵之理歪曲的瘋狂怪物。命運給不了你無償的力量……我隻能讓你安全歸去,不去踏足其他危險之處。”
命運王直視著他的雙眼。
“而現在,孩子,你已經長大。你理解了這殘酷的世界,也有了自己對命運的看法。你擁有了與我踏上同一條道路的資格。”
伊豆能賣站在命運王身後,悄聲補充:“你可以拿回自己曾交易過的一切,也會有比現在更強大的力量。你會成為禍津神大人的代言人,但你也需要付出代價。”
時雨憐一明白了。這是一場交易,與神明進行的交易。一旦應承,他就能成為真正強大之人……
可所有交易都會有代價。時雨憐一從命運王的話語中隱約察覺了,祂的代言人,就是這世界上最不自由,最受拘束的強者。
時雨憐一站起身來,向掌管命運的神明們笑了。他的笑容不像過去那般優雅,而真的顯得像個開朗的大學生了。
“謝謝您!我想對我而言,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命運王知曉他會做出怎樣的答複,因而並不驚奇。“那麽,你將領取你應得的獎賞,並自此離去。”
命運王抬起筆,親手為時雨憐一寫上一行行字跡,而後將那紙張與骰子一並交給了他。
神社的門的打開了,外界的光芒越來越亮。命運王抬手,撫摸著時雨憐一的麵龐。
“此後再沒有人能利用你的力量,任何複製咒天平的狂妄之舉都會得到應有的懲罰。繼續活下去吧,在這困苦的世間掙紮。”
厄運的神明與好運的巫女一同伸手,將時雨憐一輕柔地推出神社。他在長而又長的參拜道中飛速後退,看著一座座鳥居從身前掠過。一切都變得模糊,無名世界就將要散去。
在現實的光芒照來之前,隱隱約約的,他聽到了兩人的聲音。
“孩子,命運不會給你更多的饋贈。我僅能以無力量的言語對你說出這句話……”
並非身為命運王與良善之神,而是作為關懷著他的兩人,說出的話語。
“……祝你幸福。”
……
時雨憐一睜開雙眼,清晨的陽光顯得很是刺眼。他看到了一縷金色在眼前晃過,像太陽一樣令人移不開目光。
“啊,醒了!憐一你是怎麽回事啊,莫名其妙就昏倒了……”卡爾黛西亞使勁搖晃著他,“沒事吧?睡著了?你怎麽哭了?”
“做了個夢。”
“夢到什麽了啊。”
“神明大人。”時雨憐一向她微笑,擦幹了眼角的淚水。
“嚴苛,殘酷,高高在上,但也有著溫柔一麵的……神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