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噩夢的盡頭

公孫策猜到了赤法師的創界會令人墮落,但他沒能猜中那幻境起效的方式。

對於大多數人,墮落意味著沒有終點的美夢,可對極少數人而言……

墮落是看不到盡頭的噩夢。

……

他在哪兒。

鼻端傳來腐壞的血腥氣,想要抬手卻沒有力氣。勉強睜開眼睛,可依舊看不到光,隻有黑暗與劇烈的疼痛。

應該是晶狀體破裂了。不要緊,過一陣之後他們總會治好的。或許就這樣以盲人的狀態過活也很好,能夠少見到一些醜惡。

時雨憐一緩慢地活動著手部,過長的指甲在穢物中劃出通路。腦內的記憶逐漸複蘇,距離他上一次見到零姐姐已經過了很久了。久到連記錄日期的數字都忘記了。

喚醒了姐姐的記憶後,他陷入了沉睡。醒來之後,環境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看不到其他兄弟姐妹了,生理性的實驗極少進行。製造傷痕的拷問依舊,但他對於疼痛早已麻木,因此也並不在意。

到了如今的地步,疼痛與恥辱都變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一個一日三餐都吃白米飯的人不會將米視為特殊的食物,將飯菜換成拷問也亦然。比起肉體受損,心靈腐壞的感受反倒越來越深。

心靈的腐壞是潛移默化的,並不像焚燒一樣呼得一聲壞掉,而像食物腐敗一樣有著清晰可見的過程。將一塊麵包放置在牆角,看它的表皮一點點幹癟,外表失去光澤,幾日後長出綠色的黴點,黴點變成狹長的菌絲,再後來生出蟲卵,蛆蟲在菌叢中鑽來鑽去,將腐臭的味道帶往四麵八方。當那氣味闖入鼻腔中你才猛然驚覺,原來有塊麵包壞掉了……於是你嫌棄的帶上手套抓起工具,小心翼翼地將那玩意丟進垃圾袋裏扔掉。

可腐壞的心靈丟不掉,它永遠躺在胸腔裏,跳動的聲響像垂死般的掙紮。它把腐敗的味道順著血液送到身體各處,讓你從裏到外一並壞掉。

鐵門開了,聽說話的聲音,今天來的是純淨。

“你……烙……”

聞到了肉燒焦的氣味,今天是烙鐵啊。想點其他的事情吧。回憶過往。不想聽這個人說話。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情緒轉變的過程像汙水一樣在腦內流淌。

一開始是憤怒,想把所有一切都破壞掉的仇恨。於是開始殺人,企圖逃走,但每每都以失敗告終。這樣無數次的嚐試後,怒火變成悲傷。知曉無意義後放棄了實質性的行動,開始以幻想治愈自己。無數次無數次的,在折磨的間歇做著美夢。

會有哪個兄弟姐妹成功越獄了來救他。

會有路過的英雄人物路見不平來救他。

記憶覺醒的零姐姐變得很強來救他。

造成這一切的惡棍良心覺醒放走他。

他真正的父母闖進實驗室來救他。

……

他幻想最多的是父母,隻可惜他從未見過他們。時雨憐一一次次幻想著,他的父母會是什麽樣的人?或許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或許是底層的平民,或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或許他是單親家庭……但無論什麽出身,他的父母肯定都很愛他。他們此時此刻也在焦慮,在想盡辦法救他出來,所以要堅持住,說不定哪天就會等到曙光。

他幻想著父母的職業與長相,嚐試了所有他能想象出的排列組合。但很奇怪,他們一直都沒來。於此相對的,現實中的痛苦卻越來越深。

最後終於,關於親人的幻想也持續不下去了。他產生了另一個想法,雙親早就將自己遺忘了,或是放棄了。這個猜測比所有幻想都顯得真實,它浮現在腦中的一刻,心裏的火像是熄滅了一樣。

再也無法進行幻想,無法再度自欺欺人了。時雨憐一知道這是為什麽,他是禍相法使,他清楚這世界運行的機理。

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交易,不付出什麽就無法得到什麽。即使真有擁有力量的人,那強者也不會無緣由地來救他。而除了自己,他也沒有任何其他的交易對象了。

……不,有的。

在美夢的盡頭,他找到了可能性。他還擁有自己這一籌碼。

那天夜晚時雨憐一踏入了禍相的道路,不作任何防護,如被引誘般行走在縹緲的路上。他大聲地喊著,向著道路中的力量。

我與你做交易。我將這條性命,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你。哪怕會變成怪物也不要緊,將力量給我吧!

可無論他怎樣呐喊,禍相道路中都沒有任何聲音傳來。道路中的力量沒有改變他的心靈,僅僅是輕柔地圍繞著他,令他沉沉睡去,做了一個美夢。

時雨憐一在第二個夜晚選擇去其他道路碰碰運氣,嚐試以兼修雙相的方法快捷地通往惡性化的結局。這次禍相的力量終於做出了反應:道路深處傳來了吸力,令他駐足原地,無法踏前。

時雨憐一通過數次嚐試明白了現實。沒人會來救他了,連禍相路的力量都想著讓他繼續受折磨。於是悲傷變成了麻木,麻木的心走向絕望。

不再有嚐試,也沒有幻想。他的心靈在腐敗的末路上死去了。

“……!……”

純淨走了,今日的實驗似乎結束了。腦海中抖落出幾塊零碎的記憶。和零姐姐閑聊、看淩二和綾三爭吵、靈寺在看書、麟五用手裝作麥克風唱歌……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發現自己快記不清大家的臉了。

時雨憐一比誰都明白,這都是虛假的親情,是虛偽的兄弟姊妹。可他沒有真正的親人,他手裏隻有這些愛了。

這些記憶是他現在還能存在的理由,就像荒野中的旅人溫暖自己的篝火。將記憶當做柴鑫燃燒,才能點亮一星照亮自己的火光。可柴鑫是會燒完的,記憶也遲早會褪色,會被忘卻。當那一天來了,他就真的可以死了。他就終於不用再勉強自己,這樣艱難地活下去了吧?

“快……醒來……”

眼前出現了金光,很奇怪。明明,眼睛已經瞎了。但那光芒還是亮得像火一樣,讓麵龐發燙。

“……你還要找時雨亙彌複仇啊!”

時雨亙彌。他想起來了。時雨研究所的所長,時雨亙彌,那是他的仇人。是他的……

親生父親。

——你是我的親生子,這是童叟無欺的事實!至於你的母親早在你出生那年就死了,你可以不用再操心咯。

想起了許久之前的幻想,關於親情與父母的渴求。

原來他的父親一直都在啊,一直都陪伴在他的身邊,在玻璃牆後麵吩咐著加新的藥劑,在鐵門另一邊為他設計全新的折磨。他在牢房中掙紮痛苦時他的生父就在幾百米外喝著啤酒,和同事們討論著最新的實驗成果和試驗進度。

而他的母親早就離世了,現在可能僅剩一個孤零零的墳頭。

“……哈哈。”

時雨憐一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容讓傷口都發疼了,但還是想笑。因為真的很滑稽啊。那家夥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他以前還幻想過父母會來救他,沒想到罪魁禍首就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啊!

要是早幾年知道他說不定能把這轉化為複仇的動力。可現在知道這事情又能如何?除了讓他心灰意冷,讓他更加絕望外還能有什麽意義?!

現在似乎是處於危難之中了,但那又怎樣呢?他已經累了,不想思考了,就算這一切都是時雨亙彌的如意算盤他也懶得反抗了。

讓他在這世界上掙紮的繩索之一就是親情,哪怕是虛假的親情他也甘之若飴。現在他的親生父親親口告訴他自己不光袖手旁觀還親手製造了這一切,到底要讓他絕望到什麽地步那人才會滿意?

這世界到底壞成什麽樣了?!

……

“哈哈哈哈哈哈!”

曾一度忘卻的幻想與現今仍然存在的仇恨交織,讓時雨憐一在現實中也止不住地笑著。

伊豆能賣的豆子勉強阻止了赤色的侵襲,但效果非常差,僅是減緩卻未消除。公孫策一邊拎著三人狂奔,一邊像救火隊員一般將豆子在三人的臉上滾來滾去。“別他X笑了快醒醒!再笑你就要死了!”

“哈哈哈……”時雨憐一在半夢半醒間叫著,“這世界瘋了!是這樣沒錯了,這世界早就瘋了!”

“你再睡就要比世界先瘋了!”

公孫策掏出懷表看了眼時間,他驚訝地發現此時離雷電之龍出現才過了兩分鍾,不到120秒的時間在他的體感時間中活像過了一年。兩分鍾前他還在思索時雨終一那超模的無常法該如何應對,現在他意識到了時雨終一壓根沒過分到哪去,什麽正義劍無盡劍咒天平水仙念動力,在赤法師麵前都是不值一提的笑話。

它僅僅是把墮落天展開,就讓零島的首都毀了大半的麵積!百米以上的摩天大廈已經接連開始拔地而起飛向紅雲,全身赤鬼化的人們也隨著血流的牽引飛向了空中。樹木、花草、廣告牌、電器、車輛、一切都飛向了空中的赤雲。墮落天一視同仁,將所有的一切盡數汙染吞噬。他恨不得現在就拔劍衝上天去,偏偏三個同伴都得靠豆子續命!

“時雨憐一你他媽聽好了!”公孫策做出最後的努力,“你女朋友來了!卡爾黛西亞來了!你再不醒她就和我們一起完蛋了!”

可惜他的話傳達不到時雨憐一的耳中。時雨亙彌在最關鍵的時刻給了他鑽心蝕骨的一擊,來自親生父親的歹毒言語被墮落天的力量成百上千倍放大,讓重視親情的青年徹底崩潰了。

“沒有救了……”時雨憐一邊哭邊笑,“早就無藥可救了!”

公孫策深吸口氣,他做出了決定。他要把這豆子喂給症狀最深的時雨君,讓他靠咒天平想想辦法,然後直接去跟赤法師拚一波大的聽天由命。他使勁掰開時雨憐一的嘴,在行動的同時警惕地看向空中的鬼影。

“……?”

他的動作慢了下來。天空中出現了別樣的異象。血色天空東方的雲層亮得發白,光芒將雲層染成了別樣的鮮紅,像是有一團火在血雲之後燃燒。

公孫策兜裏的手機玩命似地震動起來,他用念動力來回在三人臉上滾著豆子,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臥槽。”

公孫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用念動力抓起深受侵蝕的同伴,沒命地向東方跑去。“臥槽臥槽臥槽!快他媽睜眼!!”

東方的雲層越發耀眼了,那光芒令葦原上空的鬼影也為之警惕,向其伸出魔爪。可光芒的速度超出了它的預料,熾熱的力量衝破了血雲,像真正的太陽從地平線彼端躍起!

公孫策抓起癲狂的友人,將他向前方猛地一丟。時雨憐一的身體完全被新的力量籠罩,這力量使他真正睜開了雙眼!

……

時雨憐一意識恍惚。他身體裏的一半意識還在那陰森的牢房裏,另一半意識則向著前方的光點伸手。

他覺得另一半自己太可笑了,這究竟是在做什麽?牢房裏的時雨憐一隻有那點可憐巴巴的東西,那繩索都在數分鍾前被親手割斷了。他都已經什麽都不剩了,連麻木的心都開始痛苦了,讓他幹脆點死去好了。

可光點就還在哪兒固執地閃著,越來越大,越來越耀眼,讓他的身體也覺得火熱。他借著這溫度想起來自己好像還有其他的值得在意的東西……似乎曾經有人把他救出來過,似乎曾有一幫好友與他分享快樂,似乎曾有一個令他不顧一切也要去救的女孩……

那女孩對他十分好,教會了他許多,她是戀人……也是家人,真正的家人。

他們都是存在的,在監牢之外的世界。

“啊……”

他緩緩向前伸手,光點照亮了整個牢房。時雨憐一睜開眼睛,混沌一片的腦海令他分不清現實與幻想,血色的天空與都市讓他猜測是後者。但隨即身上的溫度令他躍起,那不是錯覺,現實中真的起火了!

火焰來自東方,與琉璃色的晶體一同向著整個城市蔓延。烈焰晶體與血色的力量搏殺,搶奪著葦原城的控製權。那太陽般的火球撕破了血雲,衝向了狂亂的城市,像特攝劇中的英雄一樣轟然落地!

巨物的著陸引發了天翻地覆般的震動,大地像波浪一般起伏,磚瓦如方塊般跳起。灼目的光散去了,他依稀認出了光源的正體。

時雨憐一不由得屏住呼吸,突破墮落天而來的根本不是太陽,而是神明般高大的巨大人形!那巨人有著獅子般的威武頭顱,它的外殼赤紅如火,森嚴的裝甲仿佛天火鑄成;它的雙臂末端均是琉璃般的晶體,令人聯想起巨龍的偉力;同色的兵器在巨人的身後裝備著,是兩把足以將山脈斬斷的長刀。巨人雙手抱胸屹立於都市的殘骸間,威嚴如同天神下凡!

時雨憐一下意識用無常法強化了視力。他看到巨人的胸腹部位彈出一塊裝甲,有個人影從中走出。

他終此一生也不會忘記這個場景。

他的女孩雙手抱胸,站立在彈出的駕駛艙正中。金色的發絲在空中舞動,貼身的駕駛服勾勒出她青春美好的線條,她俏皮地擠了下眼睛,伸出食指,居高臨下地指向了穿西裝的男孩。

“嘿,達令!”卡爾黛西亞活潑地喊道,“我開超級機器人來幫你了!”

時雨憐一知道他不該有這種錯覺。他的仇還沒報,危險還沒解除,零島還處於一觸即發的險境。

但這一刻他仰望太陽般的女孩,看著她活力四射的笑容。那笑容將他心靈深處的黑暗牢房徹底抹去,把什麽絕望悲傷麻木憤怒統統燒了個一幹二淨,連腐敗的心靈也被逼得重生如新。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