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公子啟

秦軍潁水大營,足有三丈高的大纛(dào)樹立在主將大帳外,代表著主將李信的身份與威嚴。

然而帥帳中,蒙武宣布的第一句話便是:“李信敗了。”

諸將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帳中沉默一片,所有人的臉上都罩著一層陰翳。

不管是讚同李信奇襲之策的人,還是一直不看好此策的將吏,到了如今,大家都知道事情不妙了。

李信三萬車騎被楚軍打的近乎全軍覆沒,隻剩幾千人倉皇逃竄,何其可悲。相應的,也代表此番秦國伐楚之戰宣告失敗,至少他們不可能再完成覆滅楚國的戰略目標。

他們不僅前功盡棄,不能立功升爵,回到鹹陽後還將受到無數秦人的白眼。這一場伐楚之戰,不僅有著大王的厚望,更是寄托了無數秦人的渴望。

沒人會甘心,除了在心中唾罵李信的輕率和莽撞外,諸將也在想著補救的辦法。

蒙武卻在這時說道:“我欲率大軍撤回淮陽,放棄攻取項城。”

聽到這話,眾將嘩然一片,比聽到李信戰敗的消息還要激動。

裨將軍楊原首先站起來,神色激動道:“蒙將軍,此事萬萬不可!”

“李將軍雖敗,但伐楚戰事尚有轉機。經過我大軍連日猛攻,如今項城北牆已經快要坍塌了,城中楚軍死傷亦不計其數。我軍連日攻城,雖有損失,但在此處尚有六萬餘可戰之卒,最多再猛攻數日,我軍便可攻拔項城啊!”

“我軍若是能攻下項城,就能打通南下之路,說不定還可擊敗那支截殺李將軍的楚軍,到時候再趁勢奪取淮北的城邑。那樣一來,此番伐楚,吾等就算無力滅亡楚國,至少也能打下許多城池,足以向大王交代。”

另一位裨將軍韓忠也讚同道:“是呀蒙將軍,此時若是撤軍,則我軍前功盡棄。且李將軍戰敗,必定會從寢丘處北向而來,欲到項城和我軍匯合,將軍若是在此時撤軍,則項城守軍出城,必定會堵住李將軍逃歸生路,則李將軍將陷於死地,此事萬不可行啊。”

“是啊是啊……”

其他將校也跟著附和起來。

蒙武冷冷看了眾人一眼。

這些人的心思,他很清楚。

他們所言,皆是借口。

不外乎是見項城即將攻破,功勞馬上就要到手,誰也舍不得丟棄。

李信戰敗,必是大罪。

他們這一部雖然沒有參與李信的奇襲,不會擔上太大的責任,但也一直止步在項城下,無功可得,這樣回去誰能甘心?

而此時隻要再猛攻幾天,就能拿下項城,砍下城中好幾萬楚人的腦袋,這可都是軍功啊!

如此大勝,和李信的戰敗一對比起來,豈不更加凸顯他們的功勞,哪怕此番滅楚失敗,他們這些人也可以昂首挺胸的回到秦國,不用擔心受到責罰。

說實話,蒙武也很心動,拿下項城,滅掉城中的數萬楚軍,不僅讓他們有功,也能消滅楚國的有生力量,讓下一次秦國伐楚時獲得更大的優勢。

隻是……

蒙武想起昨夜收到的那封李信親筆書信,信是寫在帛書上的,由李信的親衛日夜兼程前來送達,蒙武閱後即焚。

信裏的內容非常重要,也非常驚人。

李信在信中說,他這一次突襲壽春之所以失敗,都是因為秦軍內部有人泄露了他的計劃,讓李信奇襲的行軍路線被楚軍得知,所以項燕才能提前聚攏楚國東境的士卒,在钜陽下蔡一帶進行堵截,最終讓秦軍遭遇大敗。

在蒙武看來,李信這些話不免有推卸責任的嫌疑,但若是細思起來,卻也讓蒙武頗為心驚。

項燕的大纛明明還插在項城上,他卻跑到數百裏外的钜陽下蔡一帶,而那裏恰恰又是李信偷襲壽春的必經之路,這種巧合該如何解釋?

楚國東部征召的楚軍本該前來項城支援,結果卻盡數南下去截殺李信,楚人又是如何提前知曉並部署兵力的?

一切的一切,都證明項燕有一個情報來源,讓他知道了此番李信的奇襲路線,這才能做出相應安排。

有內鬼!

但蒙武也不敢胡亂說話,因為那個人的身份太過重要,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並非他和李信可以隨意汙蔑和指責的。

秦法,誣告者反坐其罪。

所以蒙武此刻也很糾結,眾將不願撤軍,若是強行撤走,恐怕軍心不穩。但如果繼續圍攻項城,淮陽城裏那人真是內鬼的話,則必生大患,這些話想起來,讓蒙武直感覺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此時,眾將還在不停勸說著蒙武,希望他能繼續攻打項城。

蒙武深吸口氣,終於想到一法。

“既如此,大軍繼續攻取項城,五日時間,必須要拿下此城!”

“另外,李將軍此番戰敗,消息傳到後方,怕是要引起楚人不安之心。楊原,你調一曲士卒退往淮陽坐鎮,實行軍事管理,防止當地楚人異動!”

……

項城。

周文將腦袋從破碎的女牆望出去,見到遠處秦營燈火通明,有無數人影舉著火把魚貫而出,向著項城方向奔來,同時,有戰鼓響起。

“秦軍又要夜攻了?”

周文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一般兩軍交戰,除非必要,都會竭力避免夜戰。

特別是攻城戰中,沒有日光照明的情況下很容易讓攀城的士卒受到影響,很多人還沒爬上牆,就直接失手摔了下去,進攻方的傷亡會非常大。除非是欲要趁守卒不備進行偷襲,否則很少有將軍會選擇在晚上攻城。

秦軍之前曾晝夜不停的攻城過幾次,雖然讓城中楚軍疲於應付,但秦軍自身的傷亡也很大,沒幾天就放棄了夜戰,隻在白天攻城。

怎麽今天又再次發動夜攻了,秦軍主將這是發瘋了嗎?

周文連忙退下城牆,趕往城中帥帳處稟報。

同時城中疲憊的楚卒們也收到軍令,前往城牆禦敵。

項城中,當聽到周文的稟報後,坐鎮此處的楚軍主將項渠不僅不急,反而大笑道:“秦軍欲要夜攻項城,哈哈哈,看來他們是急了!”

“他們急了!”

笑著,項渠一張臉激動的變紅起來。

他低語著:“這是信號。算算時間,父親也該擊敗李信,即將趕到了,到了那時候,便是我等反擊的機會。”

項渠一下站起來,發令道:“讓城中一直沒有上城牆戰鬥的一萬精銳準備好,這幾日,就是要用到他們的時候了!”

……

淮陽,昔日的楚國陳郢。

“公子啟。”

熊啟握著手裏的一封帛書,喃喃著這個稱呼。

秦國的昌平君。

楚國的公子啟。

這是他的兩個身份。

在熊啟的前半生,他以昌平君的身份在秦國生活。

和昌文君一起為秦王政敉平嫪毐之亂,打擊呂不韋一黨,之後他又在秦國丞相的職務上兢兢業業幹了近十年,為了秦國稱霸天下的大業,熊啟堪稱鞠躬盡瘁。

然而到了後麵,他就發現自己的心變了。

秦王政欲兼並天下,楚國是他必定要滅亡的國家。

那個熊啟的父祖先輩曾經統治的國家,那個擁有祝融之血,傳承了八百年的古老國度,即將滅亡在秦人手中,也將滅亡在他熊啟的手中。

每當想到這件事的時候,熊啟就感覺到心髒在痛。

他雖是被父王拋棄在秦國的孩子,但身體依舊流淌著羋姓熊氏的血液啊。

難道他熊啟,就真的要親手覆亡自己的祖宗社稷嗎?

族兄昌文君告訴他,秦強楚弱,秦滅楚乃是大勢,他們阻止不了的,不如將目光放到更長遠的地方。

扶蘇!

這個楚女所生的孩子,身體裏有著和他們一樣的血脈,亦是真正的祝融後裔。

他們隻需要去影響扶蘇,讓扶蘇喜歡楚國的文化,喜歡楚國的衣裳,喜歡楚國的一切……

秦滅楚又如何,隻要他們兩人能幫助扶蘇上位。

到了那時候,秦王政既亡,扶蘇繼位,那麽天下的統治者,依舊是先祖祝融的後代,是他們楚人啊!

扶蘇將會在全天下推行楚國的文化,讓天下所有人都穿楚服,說楚語,膜拜楚國之鳳,祭祀祝融之祖,供奉太一之神。

楚國亡了。

但整個天下,都將成為新的楚國。

如此改天換地之策,豈不妙哉?

熊啟曾被昌文君說服,兩人一起竭力影響扶蘇,在他們的努力下,因秦王政忙於政事而疏於關注的扶蘇,果真向著他們預想的方向發展。

扶蘇說楚音,穿楚服,好儒學,愛閱覽來自楚國的帛畫,甚至還喜歡吃來自楚地的柑橘,心中又常有悲天憫人之意,和他的父親秦王政完全不一樣。

說是秦人,其實更似楚人。

就在昌文君沾沾自喜,認為他們的計劃將要成功的時候。

熊啟發現,秦王政已是看穿了一切。

“沒用的,我們越讓扶蘇像一個楚人,那大王就越不會讓他來接掌秦國。”

熊啟喃喃自語,他了解秦王政,昌文君的計劃注定是失敗的。

像極了楚人的扶蘇,若是繼承不了君位,那這八百年楚國亡了,可就是真的亡了。

從那一刻起,在熊啟的心中,就有了新的想法。

“我不想楚國亡。”

熊啟從榻上站起來,眼神變得很堅定。

“我是熊啟,是帝高陽之苗裔,是真正的楚國公子!”

“我怎能讓我的祖國滅亡!”

一陣腳步聲快速接近。

熊啟的親信神色匆匆的走進來,稟報道:“君侯,軍中有消息傳來,蒙武將軍將調一曲士卒前來接管淮陽,說是怕李信將軍戰敗的消息引起此地的楚人不安,特遣軍隊鎮守。”

熊啟怔了怔。

他任職丞相十年,又在淮陽之地呆了一年時間,四處早已布下眼線親信,所以蒙武派遣的士卒還沒到,他就已經搶先收到了消息。

“是察覺到什麽了嗎?”

“亦或者是蒙武太過穩重,才會這樣安排。”

熊啟的眼睛眯了起來。

略微思索後,他便低語道:“不管是什麽原因,都不能讓那五千人進城,否則大事難成。我隻能提前起事了,不過距離項燕約定的時間隻差兩日,想來他定能及時趕到,影響並不大。”

說著,熊啟走下榻,對親信道:“走吧,隨我去喚醒此城的楚人。讓這淮陽,重新變成我楚國的陳郢之都。”

“唯,君侯。”

親信應諾。

熊啟停下腳步,冷冷看了那親信一眼。

“不要再叫我君侯。”

“叫我公子。”

“我,楚國公子啟是也!”